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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黑夫的家鄉麼?」
消瘦的手掀開轀輬車簾,眯著眼看向外面。
也就是個再尋常不過的小縣罷了。
南征軍真正的監軍,垂垂老矣的昌武侯公子成,已帶著安陸大小官員,在縣城外候駕。
但還不等御駕入城,卻有中郎將、武城侯王離,引著一個渾身髒兮兮的人穿過全副武裝的郎衛軍陣,來到車駕前。
那人也顧不上體面了,直接跪倒在十步之外,俯首而拜……
「陛下,是左更公孫嬰……」
「子嬰?」
秦始皇有些詫異,子嬰不是應該帶著黑夫,去邾城侯駕麼?怎麼跑這來了!
皇帝示意後,帷幕被中車府令趙高微微掀開,子嬰這才抬頭,看到了他伯父秦始皇花白的鬍鬚。
這個三十多歲的人,竟忍不住淚了。
「出了何事?」即便身體已到燈枯油盡的程度,秦始皇的聲音,依舊古井無波。
「陛下!」
子嬰再拜,沉痛地說道:「昌南侯,昌南侯他……」
「遭到越人襲擊,當場甍逝了!」
秦始皇的白鬍子,顫了一下。
為了不讓旁人看到自己虛弱,輕易不再下轀輬車的秦始皇帝,卻猛地從車中站起,來到子嬰面前,一字一頓地問道:
「你再說一遍……黑夫他如何了!?」
子嬰只好換種說法:
「陛下,黑夫死了!」
第0730章 君要臣死
「你親眼看到黑夫戰殞?」
是夜,秦始皇占用了一整個安陸縣寺,將這作為臨時的行宮,令子嬰將事情經過,原原本本地匯報一遍。
子嬰從離開湟溪關講起,一直說到他們在橫浦關外,突然遭到數千越人襲擊,路有陡坡,黑夫無法脫身,遂被越人所圍,子嬰僥倖脫身,回頭時,卻見黑夫已沒於敵叢,連君侯大旗都斷了……
他俯身道:「吾等人少,不敢回頭相救,只能與兵吏們匆匆趕到橫浦關,讓守軍前去馳援,但……」
子嬰說到了最難過的一段:「但原地只剩下滿地血污,到處是無首的死者和殘肢斷臂,昌南侯屍體不知所蹤,大概是被越人帶回林子中了。」
子嬰描述,南越人不但獵頭,還是好食人肉的生番,昌南侯及其數百部屬,大概成了他們的腹中食物。
「三關都尉安圃聞訊大驚,調遣五千人擊越人,但越人狡猾,退入林中,避而不戰,秦師奈何不得。且聞昌南侯死,原本安分的各地越人再度叛亂。我聽三關都尉說,彼輩燒毀亭舍,挖斷道路,如今通往番禺的道路已絕,各處一片亂象,昌南侯的舊部們為主將報仇心切,正加緊鎮壓……」
子嬰將前因後果講完後,秦始皇卻只是靜靜地聽著,緘默良久後才問道:「黑夫可曾有遺言?」
聽上去,皇帝似是相信黑夫的確不在了?
子嬰再拜道:「陛下,昌南侯一路上常與臣閒談,他最關心的,不是侯位食戶,更不是田土富貴,而是陛下長生不老之事啊!」
「昌南侯堅信,各個九州之間,雖有雪山、大漠阻隔,但卻也有海水連通,他想請求陛下,使其為樓船將軍,出番禺,下南海,找到一條通往西王母邦的海路。最後或能在西方與李信將軍會師,白馬黑犬,一同擊破條支,為陛下開出條西行之路……」
「陛下,昌南侯至死,都對大秦,對陛下忠心耿耿啊!」
子嬰講完了,秦始皇這才在內侍攙扶下起身。
「朕最為器重的白馬黑犬,一個遠去,不知何日能返,而另一個,竟殞於區區越奴之手?」
老邁的皇帝長嘆:
「不曾想,兩年半前碣石一別,竟是朕與他的最後一面!」
長子出奔,愛將戰死,秦始皇負手看著外面安陸城的夜色,直到子嬰告退,也不再言語,只時不時發出一陣咳嗽。
而他的目光似喜,似悲……
又似懷疑!
……
子嬰講完經過告退後,一刻也不耽誤,一邊解衣沐浴,一邊讓早年跟過長安君成蹻,在成蹻叛逃後,又從小一把屎一把尿將自己照顧長大的老宦官韓談招來——這次秦始皇南巡,使子嬰14歲的長子隨行,韓談也跟在隊伍末尾。
「我不在期間,朝中竟然發生了如此大的劇變!?」
子嬰解衣的手停下來,目光駭然,不止是「亡秦者黑」的謠言,墨者行刺,扶蘇出奔又失蹤,昌南侯家眷也不知去向。
「這就是皇帝陛下不顧身體病弱,也要親自南巡,並讓昌南侯到邾城迎駕的真正原因!?」
春寒料峭,他卻陡然出了一身冷汗,只感覺這世道,怕是要亂了。
子嬰戰慄之際,作為子嬰的管家、謀主,韓談也問起嶺南發生的事:
「如此說來,王孫並未親眼見其被殺,昌南侯的屍首也未找到?」
子嬰點了點頭,無須的老宦者遂摸著光滑的下巴笑道:「既然如此,昌南侯究竟是生是死,仍然存疑啊。」
子嬰不以為然地說道:「被越人襲擊俘虜的人,鮮少有活下來的,其部屬也多認為昌南侯死了,悲痛欲絕,當然,也許萬分之一的可能,昌南侯只是被越人所囚……」
「這倒也罷了。」
韓談不客氣地指出了一種可能:「老臣甚至懷疑,這次越人襲擊,說不定,就是昌南侯自己一手策劃的!他根本沒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