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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論詩畫,都是比興與情景交互。到後來很快便到達了三元的境界,唐朝王昌齡說詩有三個境界:一是物境,描寫大自然;二是情境;最後是意境。不是小我的意境,而是陶淵明講的“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好像天地之間有一個大意。後來品畫也有三個層次,石濤講的氤氳,即陰陽交錯的狀況,任何畫,首先要陰陽生動;氣韻,即節奏和韻律的層次;最高就是神韻。很少的畫達到神韻。如范寬、李成、董源的畫。到了司空圖講景外之景、象外之象,或“超以象外,得其環中”。這是莊子的一句話,就是說真正的象,是超以象外而環中,這是個樞紐,繞著它轉。天地並無柱子,和元氣、氣論有關。陰陽都是氣,神也是氣,所謂神氣。神是氣的最高境界,神聖。我們知道人不是自己來的,天地之間有那麼一個東西,包括了一切並超越了一切,即法文中講的“transfiguration”,達到一種象外之象。因為“figure”,還是一種象,中國人承認有那麼一種象外之象。後來德國詩人里爾克說了,我們普通人看到的“象”好像是在池塘中看到的柳岸花色,是虛幻的。可是有一個真象,是我們看不見的。和佛教的思想有些相似。

  一般講中國人沒有超越的觀念,西方人有,因為對主體自由的肯定,即是超越觀念的開始,主體突然發現他的可能性是無限的,人的探求性是無限的。像尼采講人是要不斷超越的動物。很奇怪的是,中國在美學上的概念,如王昌齡和石濤的三境,從理論上在美學之間是超過西方的。因為西方是二元,在主觀與客觀間游移不定。而中國很早便了解了“三”的問題,真正的美是從二的關係中上升的高一層次的東西。這一點是西方可以向中國學習的。在美學中間,我們中國的這些概念,在現代藝術中都可以用。而西方用的那些和諧高貴均衡等古典的尺度都不能用了。甚至畢卡索的畫,內部還是氤氳氣韻的東西,還可以用。這就是說,中國文化還是獲得過一些經驗,是寶貴的。所以我們中國現在雖然有大的危機,要向西方學,但是我們有的一些東西,直覺,中國的思想主要是直覺性的東西,還是值得保持和發揚。

  問:一方面是對中國文化傳統和西方文化傳統的梳理和辨識,另一方面是中西文化在目前這種全球化潮流中的接軌。關於中國文化如何與世界文化融合的問題,一直到現在,似乎也未能找到滿意的答案?

  程抱一:這個我可能會講得太空洞,我想精神方面的轉變是非常重要的。因為我們對西方現在還是多從技術層面的吸收。可是假如沒有精神上的激變與提升,社會的危機性還是非常強的。因為金錢主義到最後,更不要講政權沒有一定程度的民主化,貪污舞弊發生,就會出現大量不公正。康德和孔子都講過,真正的道德的要求是思考過以後得來的,而不是外加的。康德說:人到了世界上來,不是為了立刻享受生命,而是要值得享受生命。否則我們就像貓和狗一樣,很快就滅絕。這類似孔子說的“從心所欲而不逾矩”。所以道德的信條不是外加的,假如我們現在這個社會是金錢主義,唯一能維持社會秩序的是外加的規則,是不會維持長久的。

  從精神的觀點看是一樣的。比如剛才我講的基督教對惡的問題的思考。在儒教里只停留在是與非的問題上。而在基督教里卻達到了至惡至善甚至超過至善達到了至愛。我們不一定要同意它,但可以借鑑。重新思考自己文化達到的最高的完整性,終極問題。如果我們不去思考惡,比如說我剛才講的歷史的深冤,“文革”遺留下來的這麼大的質問,我們如果很快就忘懷,那我們就沒有完成歷史使命。但現在有很多人就是忘懷,不要提了。但不要提了,那樣的事情就會再次發生。

  問:在同西方交流與對話方面您最有權說話。一談到文化的認同與融合,就會遇到怎樣既能吸納別人的東西,又不失去自己文化的精髓的問題。

  程抱一:吸收別人最好的東西,決不會使自己失去靈魂。你和自己的妻子或者和別的法國朋友做高度的交流的時候,你自己靈魂最優良的部分就會發揮出來。因為,沒有那種高度交流的話,我們甚至自己都不知道到底什麼是自己優良的一部分。甚至可能把卑下的一部分當作自己優良的部分。我們只有從另外一個眼光,就是那個本身具有高度要求的眼光,才能看出自己境界最高的一部分。你妻子愛你,當然是愛你中國人最美德的那一部分。所以在那樣一個過程中,你只會不斷發揚最美德的一部分。從文化上是一樣。問題就是要和對方最優良的一部分對話。現在中國有些和西方來往,是吸取最快熟可用的東西,可能是最庸俗、最下層的一部分東西。

  但你和一位西方聖者談話,怎麼會失去你自己的靈魂呢?相反他的光照能發揚你生命中最優良的一部分。法國有個宗教思想家,叫德沙丹,他是研究人類學的,他說:所有向上的東西,最後都互相聚合,相反所有向下的東西,卻越飛越開。

  中國文化給我的寶藏,包括儒、道思想。我想在我身上,儒家主要是對人的道德的要求,道家是一種開放的宇宙觀。佛家是一種大慈大悲。我和西方對話,這些只會得到發揚,而不會減滅。孔子的道德,康德也提過,在基督教里,走到了一種絕對的境地。道家的宇宙觀,西方也都思考過,所以絕對不會減滅,所以不會影響我從道家思想中得到的領會。至於佛教中大慈大悲中得到的感應,西方也以它的那種方式去探求過,真正地體驗過,如捨生取義的精神。比方說我們說文化不同,義大利人都吃麵,我們吃飯,阿拉伯人吃“couscous”(一種面粒加肉菜的美食),可是這是在相當低的層面,真正到了“mystique”這個層次,“mystique”是對生命基本問題的會心解答,我們甚至不去辯論了,如陶淵明所說的,“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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