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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以推測,20世紀20年代初,在本雅明轉向馬克思主義之前,猶太人問題正是以這種形式向他提出來的。當時他選擇德國巴羅克時代作為大學教師資格論文的題目。這一選擇很典型地表明了這一團亂麻般的問題的曖昧性。因為在德國文學和詩歌傳統中除了大教堂的合唱外,巴羅克從來沒有任何生命力。歌德曾經說過,他18歲時德國文學還是一片處女地。而且,本雅明對具有雙重意義的巴羅克的選擇,恰恰與朔勒姆準備通過卡巴拉(譯註:希伯來神秘哲學)接近猶太教的奇特決定相互對應。卡巴拉是希伯來文獻中的一部分,沒有留傳下來,從猶太教傳統看也是不可傳達的。在猶太教的傳統中它帶有某種不好的名聲。今天可以說,對這些研究領域的選擇最清楚不過地表明,根本不存在“回歸”德國傳統或歐洲傳統或猶太傳統的事情。這就不言而喻地承認過去只是直接通過沒有流傳下來的東西說話。這些東西看上去與現在更接近。恰恰是由於它們的外域性質。這就排除了一切關於永恆權威的說法。強制性真理就被在某種意義上重要的或有意思的東西所取代。當然這就意味著“真理的一貫性……消失了”(《書信集》第2卷,763頁)。沒有人比本雅明更清楚地意識到這一點。本雅明早期的哲學興趣受到神學的啟發。至少在他看來,構成“真理一貫性”的因素中最突出的是,真理涉及一種秘密,這種秘密的啟示就具有權威性。他在充分意識到打破傳統和喪失權威的不可彌補性後不久說,真理不是“一種破壞這秘密的揭示,而是公正地對待它的啟示”(《選集》第1卷,146頁)。一旦這種真理在適當的歷史時刻進入人類世界——不管它是像希臘人的“非遺忘”(a-letheia),像海德格爾所說的“非隱蔽”(Unverborgenheit)那樣可被思想的眼睛感知,可被我們理解,還是像我們從歐洲宗教的啟示中知道的上帝話語那樣可以聽到——正是它特有的這種“一貫性”使之變得有血有肉、明確實在,從而能夠通過傳統流傳下去。傳統把真理改造成智慧,而智慧就是具有一貫性的可傳遞的真理。換言之,即使真理能夠出現在我們的世界,它也不能導致智慧,因為它不再具有隻能通過對它的正當性的普遍承認才獲得的特徵。本雅明是以卡夫卡為例來討論這些問題的。他說,當然“卡夫卡絕不是第一個面對這種情況的人。許多人使自己適應這種情況,堅持真理,或堅持他們在某個特定時候視為真理的東西,帶著多少沉重的心情拒絕承認它的可傳遞性。卡夫卡的真正天才就在於他嘗試某種全新的東西:他為了堅持可傳遞性而犧牲真理”(《選集》第2卷,763頁)。他在這樣做時對傳統的寓言進行決定性的改造,或者說是以傳統方式發明新的寓言。但是這些寓言不是像猶太教法典中的傳說部分那樣“謙卑地匍匐在教義的腳下”,而是“出乎意外地舉起一隻重掌”來反抗它。卡夫卡甚至在下探到過去的海底時也具有這雙重特徵:既想保存,又想破壞。即便它不是真理,只要為了“正在消失的東西中的新奇之美”,他也想保存它(參見本雅明《講故事的人》)。但是,他也懂得,要想打破傳統的魔法,除了從以一整塊磐石的形式流傳下來的東西上切割下珊瑚和珍珠這些“奇異財富”外,沒有其他有效的方式。

  為了說明對待過去的曖昧態度,本雅明分析了包括他自己在內的收藏者的愛好。收藏有著各種各樣不太容易理解的動機。大概是本雅明第一個強調收藏是兒童的愛好。對於兒童來說,物還不是商品,不是根據用途來估量其價值。收藏也是富人的癖好。他們擁有足夠的財富,因此不要求每一樣東西都是有用的,從而能夠把“美化物品”(《選集》第1卷,416頁)當做他們的事業。在這種活動中他們應該能夠發現美,因為這需要“沒有利害關係的欣喜”(康德的說法)。無論如何,一個被收藏的物品只應有一種趣味價值,而沒有使用價值。(本雅明還不懂得,收藏也可能是附庸高雅的、往往能獲得高額利潤的投資方式。)收藏可以集中於任何種類的物品(不僅僅是藝術品。藝術品肯定脫離了日常用品世界,因為它們沒有任何“用處”),從而拯救物品,因為它此時不再是達到一個目的的手段,而是具有自己的內在價值。因此,本雅明把收藏者的愛好看做與革命者的激情相近的一種態度。與革命者一樣,收藏者“夢想自己不僅進入一個遙遠或以往的世界,而且同時還進入一個更美好的世界。誠然,在那個世界裡,人們還不能得到比他們在日常世界更多的所需東西,但是物品從實用性的單調乏味的苦役中解放出來”(《選集》第1卷,416頁)。收藏是對物的拯救,是對人的拯救的補充。甚至閱讀自己的藏書也是一個真正藏書癖所不願做的:“‘那麼你是否讀過所有這些書呢?’據說一個羨慕阿納托爾·法朗士的藏書的人曾經這樣問他。‘不到十分之一。我想你不會每天都用你的塞夫爾瓷器吧?’”(《打開我的藏書》)。(本雅明的藏書里收藏著珍稀的兒童讀物和瘋人作者的作品。因為他對兒童心理學和精神病學都不感興趣,所以這些書與他的其他收藏一樣絕對沒有任何用途,既不是為了消遣,也不是為了研究。)與此密切相關的是本雅明公開宣稱的收藏品的拜物教性質。真品的價值無論對於收藏者還是對於收藏者所決定的市場都是至關重要的。這種價值取代了“崇拜價值”,是後者的世俗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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