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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同的風景,相同的命運。如果都是在工廠打工,電子廠、鞋廠、服裝廠,年輕夫婦多在附近租一個小屋,或在附近農村租一個房子。房間裡的風景和生存大同小異,千篇一律的出租屋,除了相對稍好和稍差之外,都是差不多的精神氣質。千篇一律的小型的、簡陋的企業,幾台機器,幾個人,就是一個工廠。至於環境、待遇、污染和《勞動法》,那都是不說也罷的話題。

  我不勇敢,甚至很膽怯,很貪圖享受。這是一個事實,然而,我竟然並不為這個事實感到悲哀。因為,那的確不是我的生活。我可以安然無恙地逃跑,而不承受任何道義的譴責。這樣一種奇怪的人生,每個人都充滿著巨大的羞恥感,但我們又非常自然地忽略這種“羞恥”。

  在光亮叔的房間坐著,潮氣和霉味都很重,只感覺越來越冷,我把放回箱子裡的衣服又拿出來,全部披在身上,把圍巾也緊緊圍在脖子上,還是冷氣逼人。我沒有想到,10月底的青島鄉村,如此冷。

  但是,第二天、第三天,就聞不到霉味了。我跟他們起床、吃飯、上班,他們進廠,我在外面晃悠,慢慢進入他們的軌道。我意識到,這就是他們的生活,日常的、每天經歷的生活,所以,霉味兒、滯重的蒸汽味兒、害怕中毒和想念孩子的痛苦等等,這些情緒都並不強烈。那就是他們的生活,即使死亡,他們也淡然處之,因為一切都太過普遍。

  幾天時間,我把這萬家窩子也轉熟了。

  光亮叔住的這一部分都是低矮的趴趴房。另一邊是嶄新的樓房,萬家窩子的居民大多搬到那邊居住了。村支部是一座兩層的上下二十多間的嶄新樓房,前面是寬敞的水泥院子,一座圍牆,一扇大鐵門。光亮叔說:“我們來時啥也沒有,就幾座爛瓦房,現在,多氣派,都是電鍍廠給的錢。支書家兩部車。老百姓還是沒得到好處,最多就是租個房子,一年一兩千塊錢。”

  從萬家窩子往南走,離村莊不遠處,有一個巨大的方形坑。據說是要進行深水養殖,但是,現在,上面兩米的泥,下面九米的沙子,全被賣光了。挖沙機挖完路這邊,又開始挖路的另一邊。

  光亮叔告訴我,他們剛來的時候,都是魚塘,他們閒時還在那兒逮魚,現在啥也沒有,都成干坑了,就這兩三年時間。往遠處看,我才注意到,那個小山形狀的是一個新的垃圾場,異味在上空彌散,越呼吸,越讓人窒息。碾壓車在上面一次次來回壓,把垃圾堆壓實,下面用黑色鐵網網住。那幾天,我來來回回從那兒經過,碾壓車一直在上面來回碾壓,這樣壓起作用嗎?垃圾就這樣銷毀掉嗎?

  再往前幾十米是一條乾涸的河道,河道兩邊是一叢叢的蘆葦和灌木林,河上有一座老橋。河邊的道路被完全毀掉了,坑坑窪窪,不斷有深陷的大坑出現在路中間。

  晚上七點半左右,萬家窩子完全黑了。我們去工廠門口轉悠,工人三三兩兩從工廠出來。有的騎著自行車、電動車一閃而過,有的借著昏暗的街燈在路邊菜攤買菜。光亮叔跟大家打著招呼,然後,不時地把我拉過去,說這是李坡的誰誰誰,他姨家是咱梁莊的;這是胡寨的誰誰誰,他姑夫是咱們梁莊的;這又是誰誰的什麼什麼。都是穰縣老鄉,大家好奇、驚喜地和我打招呼,有的熱情地邀我去他家坐坐。過去之後,光亮叔會說,就是他,那年兄弟吵架,失手把他兄弟戳死,坐了好多年牢。那個案子很轟動,在想像中是一個土匪式強悍的人物,沒想到,竟然只是一個瘦弱的中年人。就是他,在這裡混個女的,他老婆來罵過多少次,今年那個女的自己走了,回家結婚了。這萬家窩子已經被光亮叔們塑造為另一個梁莊。

  我們又遇到廠里的翻譯兼車間主管,第一天我去工廠的時候就是他把我趕出來的。光亮叔邀請他到家吃飯,沒想到他真的來了。矮胖的翻譯還不到三十歲,據光亮叔講,他的月工資有七八千塊錢。他已經在縣城買了房子,老婆住閒,每天接送女兒上幼兒園。講起工廠的污染、老闆與當地官員的勾結及如何逃避政策的管束,這個翻譯也是義憤填膺。當然,他不會講他和工人之間的矛盾。他走後,光亮叔呸了一口唾沫:“說得可美,轉過臉就是狗腿子。”

  翻譯坐到九點多,還談興很濃。父親耷拉著頭,已處於朦朧狀態,光亮叔、新華小心陪著,防止自己打出哈欠來。陽陽已經睡熟。麗嬸在一旁給我使眼色,讓我到院子裡去。出來後,她悄聲對我說,走,咱們到你癱子舅那兒去。她告訴我,她們幾個婦女一起信主,隔幾天就在一起禱告,學唱讚美詩。光亮叔對此持反對態度,但也不過分阻止她。

  癱子舅舅在看電視,為了配合舅母她們,他把電視調成了無聲,只有顏色在他臉上閃爍著。幾位中年婦女,圍在小桌子旁,頭挨著頭,正專心地唱讚美詩:

  在那寂靜漆黑的晚間,

  主耶穌釘十架以前,

  他屈膝在客西馬尼園,

  祈禱,“願父美意成全”。

  耶穌疲倦傷痛的淚眼,

  不看環境只望著天,

  十架苦杯雖然極難飲,

  然而他說,“你意成全”。

  她們唱得走腔撇調,悲苦異常,有河南豫劇苦情戲的味道。看到我們進去,開朗的舅母高聲笑著,拉我坐下,說:“俺們都是瞎唱,你可別笑話。”她們都是來青島才開始信主,不會開譜子,也沒有人教她們,就憑著聽戲聽來的腔調唱了起來。我說:“讓我開個譜子試試吧。”她們很驚喜地看著我。當年的師範生,音樂是必修課。20世紀80年代後期所有的流行歌曲,全部是我自己開譜學唱的。但是二十年過去,我已經成了一個五音不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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