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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可笑,《秋jú打官司》本身就是張藝謀用最寫實的手法撒的一個彌天大謊。

  中國的法律的根本問題是立法精神的問題,從古至今。法等於刑。沒有立法精神的根本轉變,其他的一切問題都是細枝末節。作為法學專家,迴避實質性問題,在枝節問題上搔癢,簡直就是昧良心。

  王朔:我個人很早就離開了體制,當兵復原後什麼都幹過,結果乾什麼都砸,最後逼到了 碼字 上。干別的飯碗都成問題,但 碼字 居然有了飯碗,還混了個臉熟。學院派的那些知識分子摔的是體制內的飯碗,要進入這個體制,要飯吃,而且混出點兒體面來,比如在單位,要是不奉承,那職稱、房子就沒你的,這些壓力都是很直接的。

  老俠:有人講過一個笑話。工廠里提工資,一個鉗工因為沒給他提就罷工不幹了。他每天來上班,不上車床,在車間的眾目睽睽之下,用油石磨他的三棱刮刀,誰問他什麼,他也不說話。車間主任見了,心裡怕了,知道這人急了,怕出點什麼事,就想辦法補了個名額,給他提了。這跟那些大學教授的鑽營、撕破臉皮、急了滿校園貼小字報、對罵,沒什麼區別。老北大老清華培養了一批現代型的知識分子,後來經過思想改造和各種政治運動,他們就變得農民了,而且是狡黠的農民。愛因斯坦曾說過: 我不相信,高尚的為人態度,在大學和科學院城,要比默默無聞的、沉寂的普通人所在的店鋪里發揚得更好

  王朔:你剛才說到錢鍾書等人,提出做人的誠實問題,知識上的誠實和道德上的負責,我怎麼就感覺不到學院派知識人有這種東西。

  老俠:知識上不誠實,道德上就不會負責任。普通人不誠實決沒知識分子的不誠實的危害那麼大。因為知識人宣稱 社會良知 。實際上在學術界的背後有明顯的利益動機,他們的下作和小氣是掩飾這類動機,為點兒不大的利益就撒彌天大謊。

  有些人的智慧就是小聰明、小計算、小陰謀、小陷講,用個堂皇的理由,只為了撈半根稻糙。你之所以受到正統派與學術界的雙重圍剿,就一個原因,你誠實。誠實這種東西,很堅固,很有力,一句大實話足以讓幾千年的他歷史觀原型。比如魯迅,從幾千年的歷史中只讀出兩個字:吃人。

  王朔:在咱這兒,做人的誠實、知識的誠實、錢的誠實,從上到下都沒有。就是大家在一起騙來騙去,你給我拋個媚眼,我給你送個秋波,我給你挖個陷講,你給我下個絆子。

  老俠:像余秋雨是用傳統文化騙,一幫學院派用舶來品騙,他長篇大論,說來說去,就是不進入主題,費了那麼多口舌,誠實的話一句就說透了。與這些人對話也好、聊天也罷,他們之所以覺得困難,沒力量,就是他們面對的是個誠實的人。

  人的不誠實,特別是學術界知識界的不誠實,幾乎就是一種生理狀態,是福柯所說的 身體政治學 。他們自稱是 靈魂工程師 。 啟蒙者 ,實際上他們的靈魂是身體的牢房,社會的陷阱。像一些經濟學界的大腕兒,趕著本土化、民族主義的cháo頭,硬說西方文化是 惡 ,中國文化是 善 ,西方崇尚物質。機器、武力,中國崇尚人文、道德、和平,所以中國一旦遭遇西方,必然衰落。這個說辭他自己都不信,他自稱是美國制度經濟學家科斯的中國弟子,賣完了洋老師,就賣祖宗。

  這種撒謊與《中國可以說不》的撒謊毫無區別。書商撒謊是為了賺錢,盛洪撒謊既賺錢又賺名。我知道一群八十年代的文人詩人,現在都做書了,與他們接觸,覺得墮落了,每天就是賺錢喝酒嫖女人,他們覺得這樣愉快幸福。墮落得真實。而那些學院派假模假式的,他們看中的不光是錢,還有人格利益,不但要混成體面的中產階級,還要混成良知的代表什麼的。

  王朔:有些人在公開場合裝裝孫子,但朋友之間的私人聊天還是酒後吐真言的。

  老俠:這是一種雙重人格,像陳凱歌、樊綱、劉恆之類的 大腕兒 ,一面對中央電視台的採訪,就會像背報紙一樣慷慨陳詞,而與朋友吃飯聊天也會罵這罵那,這是中國人的基本生存技巧,既得到公開的利益,又在私下裡,在朋友中保持人格尊嚴,讓人覺得他們還良知未混。這是一種做人上的惶恐和狡猾。中國人常說老外特傻,其實決不是智商高低的問題,而是一種做人的單純、誠實, NO 就是 No , YeS 就是 YeS 。要說小心眼、小計謀。小陷阱,誰能玩過中國人呀。

  如果要立於世界民族之林,或吉尼斯大全,我們別的不行,說謊和狡猾肯定能有一號。

  所以說,中國的知識界的問題就是不知道 誠實 是什麼。知識上的誠實的背後是作為一個知識分子的敬畏和謙卑。

  他們動不動就講大眾的無知。愚昧。麻木。這類知識分子,最大的盲點不是知識上的無知,而是做人上的人格上的無知。知識的無知對一個人的道義立場不是特別重要,一個大字不識的農民可以非常善良、誠實。但一旦在做人上無知了,就會利用知識去無恥,去瞞天過海,這個境界的頂點就是狂妄。北大一個從美國回來的博士,居然說中國的經濟學在二十一世紀,將能夠成為世界上最好的經濟學。這也迎合了二十一世紀是中國人的世紀的cháo流。心中無一絲敬畏,只有利益與時尚,除了對肉體痛苦的恐懼外,什麼都敢幹,靈魂的無知,是最大的盲點。

  王朔:知識界的這種無知也有點兒近似於我寫的那些 痞子 了, 我是流氓我怕誰!

  老俠:你的流氓起碼還有 咱也是個俗人 的自我認識,而他們卻把自己當作精神貴族來自我欣賞、自我憐愛。學院派啦、王蒙啦,說你 拒絕崇高 ,讓人覺得可笑。我們何嘗有過崇高?連誠實這種最起碼的做人底線都沒有,談崇高不是太奢侈了嗎?村姑談論貴婦人還有人性的根據,騙子談論誠實或人格的高貴,就什麼也沒有了。 王朔:我耳聞近幾年新起了一批年輕的,特有鋒芒,愛誰誰,把一些德高望重的 文化恐龍 都掄了。你了解這些人嗎?他們怎麼樣?

  老俠:我看過北大研究生余杰的《冰與火》,號稱 抽屜大學 。我特佩服這些年輕人。

  王朔:還有你佩服的人?

  老俠:我佩服他們如此小就如此工於心計,學會怎樣出擊,該滅的是誰,該夸的是誰,對什麼人塞炸藥,對什麼人送玫瑰,心裡清清楚楚。表現上壯懷激烈,嫉惡如仇,顯得特道義、特誠實、特有學問,實際上那點小尾巴於不經意中一覽無餘。

  他要滅的那些人都在切身利益上與他無關,快入土的和早入土的,在他將來的命運上,特別是知識圈中的地位上,不會有任何實質性影響,於是他就不疼不癢地刺一下,並不想真說什麼。而對那些直接關係到他的切身利益。學術前途和地位的導師、老師,現在大學裡說了算的人,他卻極盡讚美、奉承之能事,那副媚態可掬的乖樣,非由魯迅的辣筆才能活現。余杰的那本《冰與火》中,除了他的幾位老師外,其餘的人都滅。

  其中有篇文章叫《先生意氣》,誇了陳平原、張鳴、王岳川,這樣的年輕學子,誇起人來就再找不出新詞了,什麼 當代中國最傑出的文史家之一 。什麼在老師夫婦的學術通信中, 讀出了一種心心相契的欣悅與溫馨。 什麼先生的 既然曾經獨上高樓,也已經望盡天涯路,知道墳場後面不一定是鮮花…… 久久地縈繞在我的心頭。 什麼先生的特殊魅力像先生給學生泡的茶一樣, 令學生聞香識先生。 什麼在聽王岳川先生的課之前 卻早已聞先生之名 ,先生不但課講得滿堂彩,讓學生入迷,在 睡大覺、讀閒書、做白日夢 的九十年代大學課堂,王岳川先生卻 第一次點燃了 學生無精打采的眸子 。文章的結尾又上升到歷史上的大儒和仁人志士的高度,以《論語》中的師生之誼和東林黨人的 一黨師友,冷風熱血,洗滌乾坤 相期許。這些優雅的肉麻之諛和他要剝 錢穆的皮 的兇狠恰成鮮明的對比。他鞭屍的激烈、義憤已經在這種無所不用其極的讒媚中小丑化了。對能夠直接影響他命運的、在當前的知識界學院中如日中天的學者,他的底氣全無。他才二十幾歲,這么小小的年紀,初涉文化界,卻圓滑得如同歷盡滄桑的商人或政客。

  王朔:比我們剛出道時成熟多了。劉小楓怎麼樣?這幾年總聽人提到他。

  老俠:劉小楓與王岳川、王一川是北大的同學。他主要搞基督教,很早去了國外,現居香港。他對中國文化的批判的支點是西方的基督教,他以基督教為參照系,抓中國傳統中的弱點還是挺準的。中國傳統中的人格弱點,很重要的原因是傳統中沒有一個超越性的絕對尺度,實用得很,一個民族、一個人,沒有一種自律或他律的非實用尺度,就沒有了底線,什麼事都敢做,兇殘虛偽且醜態百出。西方文化,從聖·奧古斯丁開始,就為人的自我認識樹起了一個絕對的尺度,正是在這一神學的尺度下,人世才罪惡重重,人性的弱點才能凸現出來,人才能反省自己,心存敬畏。

  弗洛伊德的現代心理學,以及西方近現代關於人性之惡的各種理論,都來自這種神學中的原罪。霍士說人對人是狼,薩特說他人即地獄,帕斯卡爾和蒙田也都以神學的尺度來論述人性的弱點。

  休謨的觀點最精彩,他說,人一進入社會、進入群體關係和政治生活,制度的設計必須建立在這樣的假定上:每個人都是一個無賴。人類在制度上所能做的,不是培養或塑造一種高大完美的善,而是儘可能地把人性之惡減少到最小的程度。人類的制度不可能創造聖徒,但可以使人成為平凡的守法的講道德的人。 防惡 就是最大的善,相反,由柏拉圖經黑格爾到以 揚善 為目的的制度設計中, 揚善 的社會實驗所造成的恰恰是最大的惡。凡是企圖改造人性重鑄新人的政治制度,所帶來的只能是人性的普遍墮落,集權體制崩潰後的道德真空,恰是新人理想的必然結果。

  王朔:我們這兒也有過重鑄新人的試驗,而現在,遍地是無恥。

  老俠:劉小楓的基督教路數,從對中國傳統的批判到對當代中國的批判。但他還希望從傳統中挖掘出打通基督教與中國傳統的資源,他在《拯救與逍遙》中對屈原的論述就是此種嘗試。但我以為,中國文化中根本沒有宗教情懷,沒有神秘主義,無論是楚文化還是後來的儒道佛,皆是實用主義的。屈原的《離騷》是把楚文化的巫術性神秘性納入儒家的世俗道德的開山之作,他的詩中的神話成分,全部服務於君子美人和昏君小人的道德劃分,什麼意象代表正面的,什麼意象代表反面的。中國的史官文化的詩文,特別糟的一點就是:把遠古的傳說和神話中的有原始生命力的東西、神秘的東西都變成了一種泛政治化泛道德化的禮儀注釋,結果豐富的象徵變成了簡單的比喻,男女的情愛變成了 后妃之德 ,人與自然的搏鬥變成了 三過家門 而不入的明君品德。中國文人喜歡掉書袋子,引典故,那些典故都被先秦的史官文化注釋成統治者的意識形態,徹底閹割了開放的多重性。《離騷》在中國詩歌史上開了一個惡劣的文以載道的先例。楚文化被儒化了,仙女被貞女化了牌坊化了,各種自然現象被道德化了。從屈原開始, 香糙美人之類,成為中國文人以詩發牢騷的最得心應手的寫作技巧。至於《天問》,則是中國知識人推卸責任的開山之作,問了那麼廣那麼遠的問題,無非是為自己的悲劇而追究外在責任,但就是不捫心自問: 我應該負什麼責任? 這種 眾人皆醉我獨醒 的狂妄與自我美化,也是中國文化的一個特徵,直到現在仍然如此。還有人說《天問》中有科學的預言,這不就跟有一陣子說《易經》中有系統論、控制論、現代足球起源於中國一個德行嗎?變著法強調,凡是世界上好的東西,我們中國古已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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