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茗煙正與王府里的小廝吃茶吹牛,聞言忙擲了杯出來,主僕兩個籠鞍上馬,風馳電掣,不一時出城,來到庵前打環叫門。水月庵的姑子聽說是榮國府里二爺來了,都大驚失色,連忙迎到禪房坐著,命人上茶。寶玉那裡肯吃,只問:“有個芳官,是不是投身在你們這裡?”那姑子卻不認得什麼“方官”“圓官”,聞言發了半天愣。茗煙一旁提醒道:“他原是榮府里的丫環。”

  一語提醒了那姑子,拍手道:“原來是他,二爺問他做什麼?”茗煙罵道:“你管我們爺問來做什麼?你只管叫他去就是了。”那姑子連連自說“該死”,忙忙的去了,不一時回來,木著臉道:“二爺快別問了,圓覺——就是二爺說的什麼方官,如今改了名字叫圓覺了——誰知是個不知禮的,憑人怎麼說,只是死不肯出來。”寶玉嘆道:“到了這個地步,還是這個性子。”因問姑子,“他在那裡,你帶了我去。”

  姑子遂帶路,來到庵中一角柴房,指著道:“他就在裡面。”茗煙早又罵道:“好啊,好好的人叫你們拐了來,是當騾馬一樣關在柴房裡的麼?”那姑子委屈道:“是他自己與淨虛師父犟嘴,師父罵了幾句,說要關他在柴房裡餓上半日,他惱了,索性住進去不肯出來,並不是我們關他。二爺不信,看那門上可有鎖麼?”茗煙不信,揮拳踢腿的要打。寶玉忙攔住,勸道:“聽起來確是芳官的脾氣,他必不致撒謊。”遂來至柴房前,輕輕的扣門叫道:“芳官,是我,我看你來了,你開開門,我同你說話。”門裡只是寂然無聲。

  寶玉又叩求多下,方聽見裡面人帶淚說道:“二爺請回吧,從此只當我是死了。”寶玉那裡肯去,只道:“我好不容易出來,你總得讓我見一面。”裡面又復寂然,半晌方冷笑道:“二爺果真要見?可別後悔。”寶玉且不懂,只說:“當然要見。”話音未落,柴門“嘩”一下拉開,一人蓬頭垢面破衣爛衫站在門前,問:“二爺果然要見我?”寶玉定睛看時,唬的仰面後退,驚道:“你是誰?何故唬我?”那人早又將門關了,冷笑道:“我說你並不會願意見我。”寶玉身上顫抖,指著那門問姑子:“這人是誰?”那姑子苦著臉道:“他不就是爺說的什麼方官兒了?進庵來,改了名字叫圓覺,可是半日不閒的,沒早沒晚只管與師父鬥嘴。一時惱了,自己將杯子砸個粉碎,抓起瓷片就往臉上一陣亂劃,就變成這樣兒了。”

  茗煙方才叫的門開,見那芳官形容雖似,然而傷痕累累,皮膚外翻,直如鬼怪一般,只唬的一陣連滾帶爬,這時重又迎上前來,抓住姑子問道:“胡說,好端端的他為何要劃傷自己?從前他那樣愛俏,那樣抓尖兒,如何肯無緣無故劃傷了臉?你們把好端端的人拐了來,方的改成圓的,作踐得不人不鬼,還說不是害他?我這便抓了你去回太太,必要打死你。”姑子唬的跪地磕頭,叫著:“阿彌陀佛,屈死我了,誰敢無故傷人?真真兒的是他自己劃傷的。二爺不知道,這圓覺性子最是古怪,誰也拗不過他的,滿世里再沒第二個。原聽說他從前學過戲,平常我們央他唱兩句,死不肯開口;不要他唱時,又獨個兒哭一回唱一回,擾的人睡不成,連淨虛師父都拿他沒法子。他為著和師父治氣,自己鎖了柴門不肯出來,眼錯不見的,又把臉也劃花了。爺若不信,只管問他。再不然,問淨虛師太和芹大爺。”

  寶玉聽了,淚如雨下,又問茗煙:“芹大爺是誰?”茗煙想了一想道:“是了,就是后街上周大奶奶的兒子,三房裡的芹四爺,專管尼姑道士的。”

  只聽芳官在內說道:“你們不必拷問他。確是我自傷面目,與他無干。二爺快去吧,看這裡氣味不好,薰壞了你。以後也不必再來。”寶玉聽他語中猶有關切之意,更是心痛如絞,五內摧傷,欲要去,那裡舍的;若不去,又無話可說。茗煙只覺的這庵里充滿詭異之氣,只巴不的就去才好,因苦勸道:“二爺走罷。就是捨不得他,也總要先回了家,再找個大夫來想法子治好了臉上的傷,還恢復從前模樣兒才是。”

  寶玉聽他說的有理,且也無別法,只得上馬去了。方出門來,卻忽聽一聲清唱斷雲裂帛,越牆而來,唱的正是從前芳官為寶玉獻壽那夜唱過的《賞花時》:“翠鳳翎毛扎帚叉,閒踏庭前掃落花……”細細一縷刺入心中,寶玉頓覺錘心刻骨,痛不可抑,“呀”一聲大哭起來,便要摟馬回去,茗煙生怕回府晚了累他受罰,死勸著去了。

  是夜,寶玉夢裡只見許多紅粉骷髏輪番地來找他,一時花容月貌,一時凶神惡煞,寶玉在夢裡問道:“姐姐們是誰?與我素昧平生,無冤無仇,為何要戲弄於我?”那些女鬼便都冷笑道:“無冤無仇?我們本來都是好端端的女孩兒,只為認得了你,也並未做過什麼不齒的事,就白白丟了性命名節。你倒只管養尊處優,如寶似玉地裝好人,是何道理?”

  寶玉聽說,只得再用心認去,卻見那些女子不是別人,正是金釧、晴雯、芳官、香菱、司棋一干人,其中又有尤二、尤三姐妹兩個,忙施禮道:“寶玉自知有得罪處,卻並非有意冒犯。香菱姐姐為何也怪起我來?兩位尤姑娘更是只有數面之緣,何以這般見責?”

  香菱笑道:“我來此原不為尋你,乃因絳珠仙子銷號之時將屆,故而特來探看於她,訂立相會之期,也好早做準備。恰遇見司棋妹子魂靈兒,便站下來敘一回話,並不想遇見了你。”

  寶玉道:“既不是來尋我的不是,如何又做出許多鬼臉來嚇我?”

  尤三姐冷笑道:“你自己心裡有鬼,倒只管怨人。我且問你,既說我們無冤無仇,你何以壞我名節,毀我姻緣,斷我性命。如今既然狹路相逢,少不得有仇報仇,欠命還命。”說罷,提了劍便欲刺下。

  忽見一女子騰雲駕霧地趕來,叫道:“休要傷她。”寶玉回頭看時,卻是黛玉,忙擋在前頭叫道:“妹妹留心,且莫管我。”那些女子笑道:“見了他林妹妹,倒還有些良心。”又都上前見禮,口稱“絳珠仙子”,意甚恭謹。黛玉並不答話,只用力將寶玉一推,如墜五里雲中。

  寶玉大叫一聲,醒來,一身的汗。襲人忙披衣趨近,問他:“怎的了?做什麼夢了?”寶玉撫著胸口叫道:“林妹妹可回來了?”

  襲人失笑道:“好好地睡在這裡,哪來的林妹妹?”寶玉方知是夢,終不放心,遂對襲人說:“你叫起一個小丫頭,要她去瀟湘館探一探,看看妹妹可好?”襲人笑道:“這大半夜的,無緣無故去敲門,你林妹妹豈不惱呢?若再驚起別人來,就更不好了。”

  寶玉情知有理,只是放心不下,遂向襲人說起夢中所見,嘆道:“那個地方兒,說起來原有些熟悉,倒好像什麼時候去過似的。便是這些人,也都像是舊相識,只不知為何這樣怨恨於我。”說著又垂淚。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