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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當時好像發了脾氣。他覺得受了侮辱。羅大媽也覺得對不起他,犯了多大錯似的。這能怪羅大媽麼?他知道不能。但是看清了自己的身價畢竟不是一件開心的事情。

  如今他已經談不上什麼身價了。

  他把所有存款都取了出來。不到兩千塊錢。存貨值四、五百塊。這是他的全部家當。他到前門首飾店買了一個金戒指,其餘的錢揣在懷裡。將要發生的事情漸漸地有了一個輪廓。他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麼。採取最後行動之前,時間在他手裡。

  他來到了針織路咖啡館。白天人不多。沒有見到韓經理。門口的牌子上關門時間改成二十三點半了。他要了兩杯白蘭地,坐在角落裡獨自喝起來。挨著餐桌的塑料壁紙很髒。音箱裡的樂曲像秋天一樣淒涼。他朝一個面熟的服務員笑了笑,對方愣了一下,冷淡地點了點頭。他向她要了一盤沙拉。

  "生意不行了吧?"

  "新鮮勁兒過去了……"

  "崔永利來過嗎?"

  "哪個崔永利?誰是……"

  "大鬍子。"他用手在腮上比劃了一下。她想了想,問售貨口裡面的人:

  "喂,姓崔的大鬍子來過沒有?我這幾天沒上夜班……"

  "前天晚上好像來過……來過!跟趙雅秋一塊兒來的。誰找他?"

  "沒事,沒事。"李慧泉連忙擺擺手。他臉有點兒紅,好像讓人抓到了內心的秘密。他坐到天黑,估計時間差不多了,才離開咖啡館。生意仍舊清淡,大手大腳的倒爺們不知藏哪兒去了。又到別的地方擺闊去了吧?

  他騎車來到京門飯店。大廳里燈火輝煌,外國人很多,但一點兒也不嘈雜。紅地毯棉花似的,把聲音軟軟地吸住了。沒有人攔他,他花二十塊錢買了一張舞廳的門票。舞池裡晃來晃去的大都是中國人,一個個精神飽滿。一些外國佬坐在桌子旁邊,顯得悶悶不樂,打瞌睡似的。樂隊很正規,指揮是個長長瘦瘦的大螞蚱似的中年男人。沒有人演唱。曲了一首接著一首,喇叭有點兒走調,是按樂曲數目付報酬的吧?樂隊很賣力氣。

  他坐到八點鐘,很謙卑地走近一個穿制服的管理人員。制服上的大銅扣子像紀念章一樣閃閃發亮。

  "趙雅秋?她每星期五來……有什麼事需要轉告嗎?""沒有,隨便問問。"他離開京門飯店時有些失望。他摸了摸口袋。比火柴盒大一些的首飾盒子有一種寒酸的味道,他簡直不願意看到它了。

  他想幹什麼呢?

  她會嘲笑他嗎?

  星期天是個晴朗的日子。他到商店買了食品和玩具。在天橋上長途車的時候他有些猶豫不決,最後還是登了上去。

  路兩邊的景色很熟悉。於涸的水田裡鑲著密集的稻茬,冬小麥整整齊齊像繡出來的綠色花紋兒。

  拖拉機噴著黑煙在空曠的田間土道上顛簸,遠處的地里有一些鉛筆頭似的勞作的人影。他看見了那條高出田野的水渠,像土壩,也像沒頭沒尾的列車。那是勞教大隊一個冬天的傑作。薛教導員就是在那兒傷了腰的。不知是為了給他們樹榜樣還是為了增強威信,也不知是因為天生喜歡幹活還是因為心裡裝了不痛快的事,薛教尋員幹得極猛。半尺厚的凍土下邊掏了洞,用胳膊粗的槓子狠撬。薛教導員大叫一聲便撲到地上了。他很佩服這個老警察,背起來就往衛生室跑。從那以後,薛教導員對他一直很留心。過年的時候別人都有家裡送的好吃的,薛教導員就塞給他兩包好煙。

  "省著抽。"薛教導員大概知道他撿菸頭的,只是不點破。如果不是在勞教大隊,跟上這個老頭兒上哪兒他都願意,開荒,老頭兒說:"一天掘一畝",他准能掘一畝。打仗,老頭兒說:"你衝上去!"他准能衝上去。他知道老頭兒會跟他一塊兒賣力氣賣命。只是,勞教隊是變不了的,他的許多夢想都沒有用。而且,他覺得薛教導員很可憐。打籃球時,老頭兒的白背心後面有許多破洞,他走步而被判罰之後那可憐的樣子使破洞更為乍眼。

  他不能辜負這個人。他的事情得告訴他。世上,這是最後一個他對不起的人了。會傷心嗎?會罵他嗎?由老頭兒去好了。事情已經做出,就永遠也不能抹掉。他應當坐下來,跟老頭臉對臉地好好喝一杯。

  薛教導員不在,到東北出差去了。

  他站在傳達室窗戶外邊,覺得自己眼看要暈倒,網袋變得異常沉重,袋裡的玩具熊貓頭朝下豎著,鬼臉變幻莫測。

  "他什麼時候回來?"

  "半個月以後。到裡邊看人還是遞東西?"

  "我就找他。我是年初離開這兒的。"

  "是六大隊的嗎?"

  "是……薛教導員家在良鄉什麼地方?我上家找他愛人也可以。"

  傳達室的人從六大隊值班室問到了家庭住址,寫在一個條上遞給他。

  "老薛人緣真不錯呀!"

  窗里的人不明不白地嘆了一聲。李慧泉沿著土道往公路上走。很累。想好了一肚子話無處說了。

  他原以為能在薛教導員宿舍坐下來,用茶杯端著酒喝,將話一古腦兒倒出。半個月才回,來不及了。恰恰這時候出差,似乎是故意避開他。一隻看不見的大手把他和別人隔開,很冷酷地將他推來搡去。他糊糊塗塗地不能靜想,獨自在秋陽下走路。他抄近路走過一片麥田,看見了那個似曾相識的窪地,搶個最低的地方坐下來。忘記是哪一年夏天了,他在附近看水泵,曾在這兒的糙叢里躺下來,很安靜很沉醉地做那種羞事。天藍藍的,讓他一點兒也不感到恥辱。現在天依舊藍藍的,卻是一大塊將要塌下來的無法承受的嘲弄了。

  人活得丟了本分,不如一隻田鼠。他就是一隻田鼠。一隻在陽光里呆不住只能在黑洞裡苟生的田鼠。

  他等不到長途車,便攔下一解手扶拖拉機,從網袋裡抓了兩聽罐頭塞給滿臉不高興的人。良鄉是鄰縣的大鎮,拖拉機顛了一個多小時。他在鎮尾一大片平房裡找到了薛教導員的家。兩間平房,暗暗的,牆壁發黃髮灰。兒女們都分出去,家裡只有老太太和她照看的三歲的小孫子。老太太生得兇相,一問才五十一歲,比教導員還顯老。她在鎮上糧店工作,退休了。她沒聽說過他的名字,薛教導員在家裡可能不說勞教大隊的事。他把熊貓遞給小孩,孩子在一邊靜靜玩耍。他坐了一會兒,覺得不自在。老太太不愛說話,凶凶地看著小孩兒,問一句才答一句。牆上有四、五個鏡框,裡面相片上的人大都是鄉下模徉。家具很舊。沙發是自己打的,扶手刨得不平,漆也太紫,彈簧又太硬。

  "房子很舊呀。""老薛沒本事。""教導員是好人。""沒有比他傻的了。""教導員辦事認真……","管什麼用?"李慧泉很不好意思。他摸摸口袋,裡面有事先準備好的五百塊錢。他不知道該不該拿出來。本想當面交給薛教導員的。他知道薛教導員不會收,不收也可以留下。教導員不是替他保存過母親的存摺麼。

  他把錢放在桌面上。

  "教導員替我墊過本兒,今天還了。您點點。您跟教導員說,我忘不了他……"

  "……沒聽他說過。"他看著她一五一十地把錢點完。他站起來要走。留他吃飯,他說吃過了。

  薛教導員的愛人送他出來,淡淡的沒有幾句話。她恨他吧?是他這樣的人把薛教導員拴了大半輩子,她愛人的前程都毀在他們手裡了。

  他站在良鄉鎮塵土飛揚的街道上,不知往哪兒走。他暫時不想回城。他真想搭上一輛車隨便地奔向某個遙遠的地方,永遠不再回來。他知道方叉子的心情是怎麼一回事了。

  方叉子到昆明了嗎?會不會被人抓住了?說不定已經供出他這個窩藏犯了吧?

  他走進一家小飯鋪,買了半斤餃子,悅慢地吃起來。如果方叉子沒被抓住,如果抓住了沒供出他來,他準備採取的行動是不是太傻了?換了別人會怎麼做?

  即使那樣,他也會一遍又一遍地拷問自己。生活仍舊不能輕鬆。直到自己稀里糊塗地干出另一件蠢事。

  人要能遠走高飛就好啦!要能到一個荒無人煙的地方自己種自己吃就更好啦!

  他在鎮子裡逛了逛就回城了。

  晚上睡得很早,極快地入了夢。髒水塘只有個青蛙露著腦袋,眼珠像彈球那麼大,一眨不眨地盯著他。他擔心它跳出水面,他懷疑它是只滿身黃疙瘩的癩蛤蟆,他怕自己會噁心得受不了。它動了還是水動了?他急得要出汗,兩隻腳不停地往髒水塘里陷下去,怎麼拔也拔不出來,煩躁得想找個東西打死它。

  正沒有法子,聽到門響。起初不以為是門響,緊接著聽到人聲,就睜著眼坐了起來。羅大媽的聲音,焦急得叫人一下子清醒了。他跳過去開門。

  "泉子!小芬病啦,你用三輪拉一趟吧。你大爺到街上叫車沒叫著……"

  羅大媽說著說著要淌淚。他連忙穿衣服。腳扭在秋褲里怎麼也穿不通。

  "您別急,不用著急……幾點了?"

  "快一點了,睡著睡著肚子就疼起來了,把床單都咬破了……"

  "吃什麼了?"

  "不是吃的。晚上覺得不好就沒回師大宿舍,以為是懷孕反應,睡著睡著就掐我,渾身汗混了……泉子,我女婿不在,你可要幫幫我呀!"終於抽嗒起來了。李慧泉感到很緊張。他把三輪停在外院,走進南屋。羅小芬臉色蒼白,發青的眼皮和嘴唇在輕輕抽搐。神智已經不大清醒,但羅大媽手碰到她身體的時候,卻能低低地叫出:"別碰我!"接著便燙了似的渾身大抖一下。穿不成衣服,只得用被子裹上,連褥子一塊兒抬起。他抬頭,老兩口抬腳,羅小芬折成一個蝦米,簡直是拖著掖著到了三輪平板上面。不喊疼了,似乎已經昏迷。羅大爺使勁跺院子,身子轉來轉去。

  "這是怎麼了,這是怎麼了……"李慧泉蹬上車,拐出東巷的胡同口就漸漸地飛起來,耳邊流過呼呼的風聲。

  "大媽您抱著她,坐穩點兒!"出了神路街琉璃牌樓往左拐,車身都斜起來,他屁股離了座,身子像騰空奔跑一樣往前撞。騎自行車的羅大爺幾乎趕不上他。他不再緊張,甚至感到有點兒愉快,深秋的夜風清涼乾淨,街上沒有人,數不清的路燈為他亮著。他覺得自己像台質量很好的發動機,渾身上下的力氣怎麼使也使不完。羅小芬不會有問題。她跟他一樣年輕,怎麼會說不行就不行了呢?有他在就沒有危險。她會好好地活下來,會永遠感激他,向他投過小時候那種令人親切的目光。小芬,你還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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