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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坐穩!大媽……"車子從朝陽門立交橋的大坡上向東四方向衝過去。生活里令人暢快的事情還是有的。只是不多。人不是每件事情都做給朋友、做給他喜歡的人的。否則,哪來那麼多無聊和錯誤呢?即使做給朋友的事情,也不是件件都讓人愉快,像眼下一樣。如果為使羅小芬得救他必須蹬到虛脫,那麼他情願蹬下去。可是,他為方叉子幹了什麼呢?

  他的心情又黯淡了。襯衣已經濕透,暖乎乎的小蟲子順著脊樑往下滑,在腰帶上滿滿地聚住。腿麻蘇蘇的,血管發脹。他俯在車把上嗯哧嗯哧地低吼起來。

  "泉子,累你了……"

  "您給她捂嚴,小心受了風。"

  老太太一路上不住擤鼻涕,擦眼淚。李慧泉的樣子多少使老兩口鎮靜了一些。離騎河樓婦產醫院還有一站地,羅大媽終於頂不住了。

  "小芬!媽叫你呢!她不行了……"

  "嚎什麼!嚎有什麼用!"

  羅大爺騎著自行車像醉鬼一樣搖搖晃晃。人快死了,他的親人就是這樣的。人沒有親人會怎樣呢?

  昏迷不醒的羅小芬對別人來說沒有什麼意義,街道兩邊民房裡的人們照樣美美地睡覺。

  活著跟別人沒關係,死了也一樣,除了親人之外沒有誰會真正關心她。只是病得重了一些,她的母親就受不住了。李慧泉想到,輪到自己的時候一定很冷清。沒有人哭,可能也沒有人真正難受。

  醫院走廊很安靜,腳踩在水磨石地面上發出很大的聲音。他把羅小芬連同被子橫著抱起來,滿頭大汗地一直往裡走。羅大媽把拖在地上的被角抓在手裡。

  羅小芬的身子很硬,臉窩在胸上,一隻胳膊向外翹著,像朝誰伸手似的。他突然感到心裡不是滋味兒。他看見她露在被子外邊一隻腳,穿著小小的尼龍襪,像孩子的一樣。

  這是跟他手拉手一塊兒上學的小女孩兒。是高中時代見了他就露出鄙夷的目光的高傲的公主。是見了面點頭微笑的別人的妻子。這件事是不應該由他來做的。

  如果他遭到同樣的不幸,她會平淡地告訴她丈夫:"我們院兒那個小流氓差點兒病死。"甚至連提起都不提起。

  他卻莫名其妙地為她難過。

  急診室很快聚集了幾個穿白大褂的人。白屏風後面人影晃動,藥味兒很好聞。羅大媽回答醫生的問話,羅大爺在一旁站著,用手帕擦汗擦紅紅的眼睛。李慧泉發覺幾個護士在看他,連忙退了出來。他的事完了,沒有人再需要他,可以歇歇了。

  急診室旁邊有一間小屋,坐著幾個神情疲乏的男人。裡面可以吸菸。他剛吸了幾口,立即覺察這不是他呆的地方。都是些等著做爸爸的人,跟他完全不一樣的人。

  爸爸。是一個很奇怪的字眼兒。他沒有爸爸。他什麼也沒有。他不知道自己生在何處,不知道是誰把他弄到這個世界上來的。他的所有不幸都跟這個謎有關係。他的親生父母還活著嗎?

  但願他們統統死掉。養父養母都已離去,讓他們活著真是太便宜他們了。

  將要出生的孩子是最幸福的人。

  羅小芬被推進了走廊盡頭的電梯,她的鼻子白得像死人,顯得很俏麗。手術室在五樓。羅大爺在極度緊張的狀態中簽了字,正哀聲嘆氣地坐在靠牆的休息椅上。

  休克型子宮外孕。輸卵管兒破裂。腹腔積血。羅大媽看看李慧泉,想說什麼而未說。她讓老伴騎車去找女婿。羅大爺吃力地站起來。

  "我去……"

  走了兩步,終於用乞求的目光看著李慧泉,說:"腿軟得不行。泉子,你再幫個忙……給你車鑰匙。"

  "氣足麼?"

  李慧泉神情淡漠。不是不想幫忙,而是覺得彆扭。那個文雅的助教把羅小芬搞得懷了孕,把她弄到了這個地步,自己卻在一邊睡大覺。他討厭看到這個人。上次送沙發,他親眼看見這個人讓一隻單人沙發壓得上氣不接下氣。羅小芬看上這塊軟泥巴,就因為他是助教。沒有助教頭銜他算個什麼東西?就算他是助教又比別人強哪兒去呢?

  人家哪兒都比他強。李慧泉想。他騎過景山東街、地安門、鼓樓、德勝門、小西天,一路上幾乎看不到什麼人。偶爾有卡車從街上駛過,發動機的聲音響得很久。燈影里有個別人匆匆地走,樣子鬼鬼祟祟的。

  宿舍在二樓。

  助教起初很緊張,過一會兒就平靜了。

  "有危險嗎?"口吻像大夫,就像問:"你哪兒不舒服?"

  "已經休克了。"

  "是嗎?我們走吧……"

  助教跳上了自行車後架子。他的鎮靜讓人不可理解。怎麼能這樣呢?

  "不會影響生育吧?輸卵管……這是個很糟糕的問題……"她滿肚子是血,搞不好要出事了,他卻說什麼……生育?王八蛋!

  "騎慢點兒好嗎?立交橋坡太陡,別摔著……已經進手術室了,急也沒用。"的確是個王八蛋。

  李慧泉不再搭理他,順著陡坡俯衝下去。助教膽怯地抓著他的腰,像叫人帶著的臭娘們兒。到醫院是四點半鐘。李慧泉把鑰匙交給羅大爺,悄悄地退到一旁。又沒有人需要他了。羅大媽熱烈地跟女婿說著什麼,羅大爺在一旁不時補充。助教背朝外,李慧泉只能看到他在頻頻點頭。

  李慧泉坐在門外的台階上,雙腿酸痛,腦袋麻木。天就要亮了,星星正陸續消失。院子裡停著一輛計程車,司機靠著方向盤打吨兒。牆角的枯樹葉子在燈光下像一撮一撮的爛紙和碎布頭。醫院的黎明到處有涼嗖嗖的藥味在飄蕩。一輛自行車從鐵柵欄外邊經過,擋泥板曠曠孔響得很有耐心。空氣中傳來嬰兒的哭聲,細聽聽,又沒有了。

  他想起了夢裡的那隻青蛙,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讓它嚇得冒汗。他很明確地怕過什麼?小時候怕死。大了怕的是不知道自己下邊該幹什麼。怕孤獨。

  羅小芬好些了麼?

  他仿佛看見一隻手剖開了女人光滑潔白的肚子,血呼一下冒了出來。如果這是他心愛的女人,如果她不行了,他會一頭撞死在醫院大門的水泥柱子上。他相信自己會這麼做。這並不是一個複雜的問題。羅小芬完了,助教頂多假惺惺地掉幾顆眼淚。

  他扔了菸頭,發覺腿酸得站不起來了。

  第十四章

  李慧泉睡了一天。傍晚醒來,發覺桌上放著一碗雞蛋掛麵。恍惚記得羅大媽叫過他,不知怎麼又睡著了。他下床把掛麵熱了熱,吃了以後來到前院。

  羅大爺正在興致勃勃地收拾魚竿兒。

  "怎麼樣了?""沒事了!泉子,多虧了你!明天大爺給你釣條鯉魚下酒。"李慧泉把碗還給他,站著呆了一會兒。西屋的狗頭髮在水龍頭底下喜氣洋洋地洗菜,仿佛為鄰居的災禍而高興。她男人蹲在門口擦車子,屁股撅得高高的。這個家庭不知為什麼又和睦了。路燈還沒亮。兒個孩子在踢球,球像個小動物軟塌塌地貼著路面,很可憐地滾著。它停不下來,讓人踢得撲撲直響。

  他這麼大的時候玩彈球。沒有彩芯,是那種不透明也不圓的玻璃泡子,一分錢兩個。他老輸,只能輸,他贏了會挨揍。他小時候是個受了欺負也不敢吭聲的孩子。

  那些欺負過他的人不知哪兒去了。他們可能都混得不錯。他們小時候比他強,現在也比他強。沒有人敢欺負他了,他活得還是窩囊,這跟欺負不欺負似乎沒有什麼關係。

  路燈"啦"一下亮了。到處都是陰影。踢球的孩子們臉是青色的。

  第二天他交足了十一月份的稅款。想了想,把十二月份的也交了。稅務所的人開了票,好奇地看著他。

  "少跑一趟。"他笑了笑,覺得自己很灑脫。

  他騎車到全聚德,要了半隻烤鴨。吃起來才覺得沒有胃口。

  但他坐在那兒,細心地把醬抹在薄餅上,碼好蔥絲,捲成小筒,像吃果丹皮一樣輕輕地咬。

  他泡了兩個多小時。

  他騎車沿著二環路毫無目的地逛起來,在西便門拐彎的地方,他想起老癟就是在這一帶撞死的。

  沒有任何痕跡。所有水泥電線桿都筆直地豎向空中,不知哪一根要了老癟的命。它挺拔而堅不可摧,也許是老癟一生中見過的最讓他害怕的東西。

  他繞到北海。遊船已經停止開放,湖上是一片空曠的秋水,白白的顯得很冷。岸邊的樹黃綠相間,沒有什麼生氣。路過美術館的時候,在GG牌上看到一張巨大的剪紙,是來自陝北民間的展覽。

  剪紙是兩個抵在一起的牛頭,牛眼睛是雙眼皮兒。

  他在鴻雲樓吃了晚飯。海參沒怎麼動,卻吃光了一盤蔥爆羊肉。

  他每進一個飯館都想起過去的日子。他像個傻子一樣被人邀請,為這個報仇,為那個打抱不平,在讚美聲中喝得暈頭暈腦,把自己當成眾人之上的英雄。

  現在他花的是自己的錢。錢是乾淨的,自己卻仍舊不乾淨。

  有誰來救他麼?吹棒他的人都躲到哪兒去了?他把錢給了方叉子,把自由也給了出去。公安局的人說不定就等在東巷的胡同口,在他露面時突然撲過來。

  他不能讓事情鬧到那個地步。

  回家躺到床上,看著頂棚抽菸。腦子裡有個聲音清清楚楚地告訴他:"自首吧!"

  眼前頓時一團漆黑。方叉子來過,又走了。這件事就是出現在夢裡也是不可思議的。他蠢到了這個地步,再怎麼想也沒有必要了。

  星期三,他在東大橋賣了一天貨。當他以十五塊的價錢賣掉一打毛線衫的時候,其他攤主都看出他一定出了什麼事。他們用一種仇恨和猜疑的目光看著他,批發價是二十四,假充純毛能賣到三十八,跟錢沒仇的人誰也不會像他這麼幹。這是買骨灰盒缺錢急糊塗了,要麼就是得了不識數的病。

  他把一頂帆布圓帽扣在一個小男孩兒腦袋上,收了一塊錢。

  孩子的母親拿過帽子反反覆覆地看。看得他直想罵她。

  "質量沒問題吧?"她過馬路的時候還在察看。不收五塊錢她心裡不會踏實。你要白給她,她會從帽子裡猜出一顆炸彈或幾種毒藥來。李慧泉看著這些憂心忡忡的顧客,不知道到底是誰在捉弄誰。人跟貨一樣,統統掉價,統統不值錢了。

  他收攤回家。抓攤架的時候手微微發抖,生鏽的螺絲、發灰的白帆布罩子讓人心煩意亂。最後看了一眼用白漆-劃出來的三、四平方米的小小空間,025三個阿拉伯數字占了半塊水泥磚,已經看不清了。每天不知有多少人踐踏它。它早晚會徹底消失。沒有人會關心這個位置,這個命運為他安排的無足輕重的位置。它小得尤如田野里的一粒瘦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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