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他服刑第十四年的春天裡,結識了牧馬人趙甲丁。這是個因為毒殺妻子未遂被判刑的人,戴一副銀絲邊眼鏡,文質彬彬,被捕前是政法學院的講師。他毫不隱瞞地對上官金童講述他設計毒殺妻子的細節,計劃的周密令人嘆為觀止,但他老婆總是陰差陽錯地避開。上官金童也向他講述了自己的案情。趙甲丁聽完上官金童的講述,感慨地說:“老兄,太美好了,這簡直是一首詩,可惜的是,法律排斥一切的詩意。不過,如果我當時——算了,全是廢話!你的刑判得太重了,當然,十五年熬過了十四年,也就沒有申訴的必要了。”

  不久前,當勞改隊的領導宣布他服刑期滿,可以回家時,他竟然有被拋棄的感覺。他的眼裡飽含著淚水,懇求道:“政府,能不能讓我永遠待在這裡呢?”負責與他談話的勞教幹部用驚訝地目光看著他,為難地搖了搖頭說:“為什麼?為什麼呢?”他說:“出去後,我真不知道該怎麼活下去,我是個無用的人……”勞教幹部遞給他一支煙,並為他點著火兒。勞教幹部拍拍他的肩頭說:“夥計,出去吧,外邊的世界,比這裡精彩。”他不會吸菸,硬抽了一口,喉嚨被嗆了,眼裡冒出了淚水。

  一個睡眼惺忪的女人,身穿藍色的制服,戴著大檐帽,左手提著一個鐵簸箕,右手拖著一把笤帚,浮皮潦糙地掃著地上的菸頭和果皮,急匆匆地走過來。她臉上掛著厭煩的表情,不時地用腳踢著、或是用笤帚戳著躺在地上的人。“起來!

  起來!“她大聲地喊叫著,用笤帚把地上的尿液灑到人們身上。她的催促和甩打下,人們爬起來,有的站起來。站起來的都伸展著僵硬的胳膊。那些坐在地上的人,受到了鐵簸箕的碰撞和笤帚的抽打,迅速地跳起來。他們剛一跳起來,她就把他們身下墊的破報紙,嚓嚓啦啦地掃到鐵簸箕里。儘管上官金童在牆角緊縮著身體,照樣也免不了遭到她的訓斥。”閃開,你長眼沒有?“她說。他用在勞改農場十五年鍛鍊出的機警,迅速地跳到一邊去,看到她不高興地指著他的帆布旅行包,斥道:”誰的?挪開!“他順從地把那個裝著全部家當的旅行包提起來,等到她用笤帚象徵性把那個角落掃了幾下之後,重新把包放到原處,再次坐下來。

  在他前邊的角落裡,便是一大堆垃圾,女工作人員把掃起的垃圾倒在大堆上,便轉身走了。一群伏在垃圾上休息的蒼蠅被她轟起來,嗡嗡地飛行一陣後,重新落下去。這時他看到,在通往停車場的那面牆上,開著十幾個小門,小門上方掛著車次牌和到達地。門外,是用粗大鐵管焊成的柵欄,有一些人,已經站在柵欄里,等候著剪票。他終於在候車大廳的邊角上,找到了通往大欄鎮和蛟龍河農場去的831次公共汽車的檢票口。那裡已經站著十幾個人,有的抽菸,有的說話,有的坐在行李上發呆。他摸出車票看看,票上標著檢票時間是7點30分,但大廳正面牆壁上的電子鐘已指著8點10分。他一陣緊張,甚至懷疑要乘坐的那輛車已經開走。他提著破舊的帆布旅行包,排在一個提著黑色皮革包、神色冷漠的男人後邊。他悄悄地打量了一下排隊的人,感到這些面孔都似曾相識,但卻叫不出一個名字。人們似乎都在打量他,用驚訝的、好奇的目光。一時間他手足無措,既想認出一個熟識的鄉親、又怕被人認出的矛盾心情使他手心發粘。他結結巴巴地問前邊那個人:“同志……這車是開往大欄去的?”那人用勞改隊管教幹部那樣的目光,把他從頭至腳看了一遍,看得他像炒鍋里的螞蟻一樣局促不安。不但在別人的眼裡,他想,就是在自己的眼裡,上官金童也像羊群里的駱駝一樣,是個十足的怪物。昨天晚上,在髒亂的廁所里,面對著牆上一塊水銀漶漫的鏡子,他看到了自己笨重的大頭。頭上是說紅不紅、說黃不黃的捲曲的亂毛,而且,兩個額角已經禿了進去。蛤蟆皮一樣疙里疙瘩的臉上,刻滿了皺紋,大鼻子通紅,像剛被揪過一樣,褐色的絡腮鬍子,環繞著兩片腫脹的嘴唇。在那人挑剔的目光下他自慚形穢,手心裡的汗已經濡濕了手指。那人對著高挑在檢票口上方寫著幾個紅漆仿宋體字的鐵牌子噘了噘嘴,等於回答了他的詢問。

  一輛四輪小車,被一個穿著胸前黑了一大片的白色工作服的胖女人推了過來。她用尖細的、像童聲期小女孩一樣的嗓門喊叫著:“包子,包子,韭菜豬肉熱包子,剛出鍋的韭菜豬肉熱包子!”她氣色很好,紅撲撲的臉上泛著油光,頭髮燙成了無數個小卷,像他放牧過的澳洲良種綿羊肥耷耷的尾巴。她的手背像剛出爐的小麵包,手指像剛從烤箱裡拿出來的小香腸。“多少錢一斤?”一個穿夾克衫的小伙子問道。“不論斤,論個。”“多少錢一個?”“兩毛五一個。”“給十個。”女人掀開大部變成黑色的白色蓋被,從車旁懸掛的袋子裡抽出一塊預先裁好的舊報紙,用鐵夾子夾了十個包子放上去。小伙子手忙腳亂地從一大把大面額的鈔票中尋找零錢。所有的目光都盯在了小伙子手上。

  “高密東北鄉的農民,這二年可真是發了!”那個腋下夾著皮革包的男人,用酸溜溜的口氣說。穿夾克衫的小伙子,大口吞咽著包子,嗚嗚嚕嚕地說:“老黃,眼饞了嗎?眼饞就回去摔了您的鐵飯碗,跟著我去販魚。”夾皮革包的男人說:“錢是什麼?錢是下山的猛虎,我怕被它咬著!”夾克衫嘲諷道:“算了吧,老黃,狗咬人,貓咬人,兔子急了也咬人,可俺沒聽說過錢咬人。”皮包男人說:“你,太年輕了,跟你說不明白。”夾克衫說:“老黃老黃,不要倚老賣老,也不要打腫臉充胖子,倒了架子就得沾肉,允許農民跑買賣發財,這可是你們那個鎮長當眾宣讀的紅頭文件。”皮包男人說:“小伙子,別猖狂,共產黨不會忘了自己的歷史,你小心著點吧!”夾克衫說:“小心什麼?”皮包男人一字一頓地說:“二次土改!”夾克衫怔了怔,說:“改去吧,老子掙了錢就吃喝玩樂,叫你們鳥毛也改不著一根,你以為我還會像我爺爺那樣傻?拼死拼活掙幾個錢,恨不得嘴巴不吃腚眼不屙,攢夠了,買了幾十畝荒灘薄地,土改時,嘭,劃成了地主,被你們拉到橋頭上,一槍崩成個血葫蘆。我可不是我爺爺,咱,不攢錢,吃,等你們二次土改時,也是響噹噹的貧農。”皮包男人說:“金柱子,你爹摘了地主帽才幾天?你就抖起來了!”夾克衫說:“黃臉,你是癩蛤蟆擋車——不自量力,回家上吊去吧!國家政策,你擋得住嘛?

  我看你擋不住。“

  這時,一個穿著破棉襖、腰裡捆著一根紅色電線的叫花子,端著一個破瓷碗——瓷碗裡盛著十幾個硬幣和幾張骯髒的毛票——抖抖索索地把碗伸到皮包男人面前,說:“大哥,給幾個吧,給幾個吧……買個包子吃……”皮包男人一撤身,惱怒地說:“走開,老子還沒吃早飯呢!”叫花子看了一眼上官金童,目光里流露出鄙視,轉身到別人面前乞討去了。他的心沉到悲傷的絕底。上官金童,連叫花子都避你啦!叫花子向夾克衫小伙乞討,還是那幾句話:“大哥,可憐可憐,給幾個子兒,買個包子吃……”夾克衫說:“你家是什麼成份?”叫花子一愣,說:“貧農,祖宗八代都是貧農……”夾克衫笑著說:“老子專門救濟貧農!”他把兩個吃剩的包子,連同那塊被豬油泅透的破報紙,扔在叫花子的瓷碗裡。叫花子抓起包子,塞到嘴裡,那塊破報紙,粘在他的下巴上。

  大廳里騷亂起來,十幾個穿藍制服戴大檐帽的檢票員,拿著夾子,從休息間裡走出來。他們都是一臉的厭煩,目光冷酷,好像對乘客充滿仇恨。人群跟隨著他們,擁向檢票口。一個提電喇叭的人,站在過道里,大聲吼著:“排隊,排隊。不排隊不檢票!各位檢票員請注意,不排隊不檢票。”但人們依然在檢票口擠成一個蛋。小孩子被擠哭了。一個抱著男孩、背著女孩、拎著兩隻大公雞的黑臉女人,大聲地罵著一個擠了她的男人,但那男人不理睬,雙手把一個盛著電燈泡的紙箱舉過頭頂,身體扭動著,想擠到前邊去。黑臉女人對準他的屁股踢了一腳,那男人連頭都沒回。

  上官金童迷迷糊糊地就被擠到了圈外,原先他身後已有幾十個人,但現在他變成最後一個。他心中泛起一點殘存的血性,拎起包,往裡擠了幾下,但他的胸膛立即就被一個堅硬的胳膊肘撞中,痛得他眼冒金花,呻吟著蹲在地上。

  廣播員一遍遍地吆喝著:“排隊,排隊,不排隊不檢票。”負責大欄鎮班車檢票口的檢票員、一個牙齒參差不齊的姑娘,用紙板和檢票鉗子開著路,從票口那裡擠出來。她的大檐帽被擠歪了,塞在帽子裡的黑髮披散出來乙她惱恨地跺著腳,喊道:“擠吧,擠吧,擠死兩個才好。”

  檢票員氣哄哄地回到休息室里去了。而此時,電子鐘的大小指針已重疊在9的黑道上。

  人們往前擁擠的熱情隨著檢票員的罷工而陡然冷落下來。上官金童站在圈外,心裡竟產生了一種幸災樂禍的愉快感覺。他對那憤然離去的檢票員滿懷好感,並感到自己是一個被她保護了的弱者。

  在別的檢票口那兒,通向車場的窄門已經打開,乘客擁擁擠擠地沿著鐵欄杆規定出來的狹窄通道向前涌動,好像被堤壩攔截在河道里不馴服的水。

  來了一個身材勻稱、個頭中等、穿著漂亮的年輕人,他手裡提著一隻鳥籠,籠中盛著一對罕見的白鸚鵡。這個年輕人臉上那兩隻黑得發亮的眼睛引起了上官金童的注意,尤其是那籠中的白鸚鵡,更使他想起了幾十年前從蛟龍河農場初回家院時,那些鸚鵡圍著鳥兒韓和上官來弟的兒子上下翻飛的情景。難道真的是他?上官金童偷偷地、繼續看著他,從他的臉上漸漸顯出了來弟瘋狂的冷靜和鳥兒韓天真的堅毅。上官金童心裡充滿驚異,隨即便是感嘆,他長得這麼大了呀,那吊籃里的黑小子一轉眼間便長成了一個小伙子。接著他又一次想起了自己的年齡,他浸泡在遲暮的感覺里,那悵惘的、偉大的空曠感無限地展開了。他覺得自己就像一株在鹼土荒原上枯萎了的茅糙,悄悄地生,悄悄地長,現在正在悄悄地死去。

  手提鸚鵡的小伙子走到檢票口附近看了看,人群中許多人與他打招呼。他傲慢地答應著,抬腕看了看那塊造型奇特的手錶。“鸚鵡韓,鸚鵡韓,你路子廣,會說話,去把那位姑奶奶請出來吧!”人群中一個幹部模樣的人說。鸚鵡韓道:“我不來,她不敢檢票。”“吹牛,叫出來她我們才服你!”“你們,誰也別他媽的擠,都給我排好隊,擠什麼?搶孝帽子是不是?排隊,排!”他咋咋呼呼地、半真半假地罵著,把人的疙瘩抻直拉長,隊伍一直延伸到躺椅那邊。他說:“誰要再往前擠,破壞秩序,我就把誰的娘——明白嗎?”他用手指做了一個yín穢的動作,說,“其實,早上晚上都要上,上不去的坐在車頂行李架上,空氣新鮮,眼界開闊。我就願坐車頂。等著,我去把那個娘們兒弄出來!”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