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他抱起了小女孩,忽然又想到,應該去食堂把那個作惡多端的yín棍張麻子懲治一下,他想好了,一定要把這yín棍褲襠里那一套東西鏇掉,讓他無法再逞強……一轉眼他就把張麻子擒住了。王八的蛋,跪下!上官公子蠻武地說,知道為什麼找你嗎?張麻子說,上官大俠,小人不知道……上官大俠用劍尖指指他的褲襠,說:我是替婦女們報仇來了。張麻子捂住了,像鳥兒韓習慣做的那樣。上官大俠一劍便挑開了他的褲子,剛要開鏇,竟看到上官求弟從柳樹後轉出來,護著張麻子,神色嚴厲地說:金童,你想幹什麼?上官金童說:七姐,閃開,讓我把這條公豬閹了,把他變成中國最後一個太監,替你們報仇!上官求弟珠?目滾滾地說:好兄弟,你根本不懂女人的心……

  “回去!”一個“紅衛兵”小將對著上官金童的肚子捅了一拳,罵道,“混蛋,你想逃跑?!”

  上官金童被自己幻想的情景感動得熱淚盈眶。挨了一拳之後,幻景消失,愈覺得現實嚴酷無情,前途一片迷茫。此時,這支以郭平恩為首的“紅衛兵”與巫雲雨率領的“金猴造反兵團”發生了衝突。巫雲雨與郭平恩,先是口角,吵了一陣,兩人都感到仇恨難消,便動手打了起來,這一打,就打出了武鬥事件。

  先是巫雲雨踢了郭平恩一腳,郭平恩回了他一拳。然後兩個人便滾在一起。

  郭平恩撕下了巫雲雨視為命根的帽子,把他的禿瘡頭抓得像個爛土豆,巫雲雨拇指伸進郭平恩的嘴角,使出吃奶的勁兒往外撕,把他的嘴角撕開了一個口子。兩股“紅衛兵”一見頭兒動了手,便打起了群架。一時間棍棒齊下,磚瓦橫飛,“紅衛兵”們頭破血流,都表現出了寧死不屈的精神。巫雲雨的手下干將魏羊角用一桿鐵頭紅纓槍,連捅了兩個人,把腸子都戳破了,流出了一些血和糊狀物。郭平恩和巫雲雨退居二線,指揮戰鬥。這時,上官金童看到那個酷似沙棗花的蒙臉女青年從郭平恩身邊一閃而過,她的一隻手似乎在郭平恩的臉上摸了一下。幾分種後,郭平恩鬼哭狼嚎起來,原來他的腮幫子,被利器豁出了一個大口子。他的腮上,好像又開了一個嘴。紅血從白肉中滲出,樣子很是嚇人。郭平恩啥也顧不上了,捂著腮幫子便向公社衛生院跑去。百姓們看到要出人命,都怕沾了血,收拾起攤子,沿著小巷子,悄悄地溜了。

  這場戰鬥,巫雲雨的“金猴造反兵團”大獲全勝。他收編了郭平恩的“風雷激”戰鬥隊,並把牛鬼蛇神當成戰利品全部繳獲。郭平恩那個電喇叭,斜挎在巫雲雨肩膀上。那兩個被魏羊角在混亂中捅出腸子的“風雷激”隊員,一個還沒抬到衛生院就斷了氣,別一個輸了兩千CC血才救活。血是從牛鬼蛇神們血管里抽出來的。傷愈出院後,所有的“紅衛兵”組織都拒絕接受他,因為他的貧農血統已經發生了變化。兩千cc血,有地主的、有富農的、有歷史反革命的,階級敵人的血在他的血管里流淌。按照巫雲雨的說法,汪金枝已是個五毒俱全的階級異己分子,就像嫁接的水果一樣。這個倒霉蛋名叫汪金枝,曾任“風雷激”戰鬥隊的宣傳部隊。他遭到冷遇後,不甘寂寞,自己成立了一個“獨角獸”戰鬥隊,並且照樣刻了公章,照樣製作了隊旗和袖標,還在人民公社的廣播站爭取到五分鐘的時間,開闢了一個“獨角獸”欄目,所有的稿子都由他一人采寫,稿子的內容五花八門,從“獨角獸”的戰鬥動態到大欄鎮的歷史掌故、花邊新聞、桃色事件、軼聞趣事等等。每天早、午、晚,共廣播三次,一到廣播時間,各派群眾組織的播音員便坐在廣播站的長條椅上,排隊等候。汪金枝的“獨角獸”欄目放在最後墊底,“獨角獸”播送完畢,便放《國際歌》,唱完“英特納雄耐爾就一定要實現”,一次廣播就算結束了。

  在沒有戲曲、沒有音樂的年代裡,五分鐘的“獨角獸”節目,成為高密東北鄉老百姓的一大樂趣。人們在豬圈旁、在飯桌上、在炕頭上,豎直了耳朵等待著。

  有一天晚上,“獨角獸”說:貧下中農們,革命的戰友們,據權威人士透露,豁了原“風雷激”戰鬥隊隊長郭平恩腮幫子的,就是那個大名鼎鼎的女賊沙棗花。沙賊是曾在高密東北鄉橫行多年的漢jian頭子沙月亮與後來謀殺了一等功臣、被人民政權處決了的罪犯上官來弟的女兒。沙賊少年時在東南嶗山遇到—個異人,習了一身好武藝,她能飛檐走壁、含沙she影,掏包割口袋的技巧更是爐火純青、出神人化。據權威人士透露,沙賊潛回高密東北鄉已有三個月之久,她在各村各鎮,都設有秘密聯絡點,並用威逼利誘等手段,網羅了一批小爪牙,替其通風報信,刺控情報。那天在大欄鎮集市上摘掉貧農房石仙狗皮帽子的男孩,就是沙賊的幫凶。沙賊一向在大城市流竄做案,罪行累累。她的綽號很多,叫得最響的綽號是“沙燕子”。沙賊此次潛回高密東北鄉,意在為她死去的爹娘復仇,豁了郭平恩的腮幫子,是她進行階級報復的第一步,更加殘酷的、更加駭人聽聞的慘案還會不間斷地發生。據傳,沙賊做案的工具是一枚放在鐵軌上讓火車的鋼鐵巨輪軋過的銅錢。此銅錢比紙還薄,鋒利無比,吹毛寸斷,割人皮肉,十分鐘後才出血,二十分鐘後才覺痛。沙賊的利器夾在指fèng里,輕輕一摸,便能切斷大動脈,致人非命。沙賊手上功夫非同一般。她跟著師傅練功學藝時,將十枚硬幣扔在滾開的油鍋里,她伸手至滾油中,將硬幣一一撈出,手上皮膚絲毫不被燙傷,其手法之快、技巧之精,於此可略見一斑。革命的戰友們,貧下中農們,拿槍的敵人被消滅之後,拿銅錢的敵人依然存在,他們必以十倍的狡猾、百倍的瘋狂和我們鬥爭——過點了,過點了,高密東北鄉的高音喇叭里突然傳出了這樣的話語——馬上就完,馬上就完——不行不行,“獨角獸”不能侵占《國際歌》的時間——晚些結束不就行了?——但《國際歌》的旋律,猛然從喇叭里涌了出來。

  第二天早晨,高音喇叭里播放了“金猴造反兵團”的長篇文章,對“獨角獸”製造的沙棗花神話逐字逐句的進行了批駁,並把一條條的罪狀堆在“獨角獸”的頭上。各派群眾組織也通過廣播發表聯合聲明,決定剝奪“獨角獸”的廣播時間,並勒令“獨角獸”領導人在四十八小時內解散組織,銷毀圖章和一切宣傳品。

  儘管“金猴造反兵團”否認超級女賊沙棗花的存在,但依然把許多暗探、暗哨布置在上官家周圍。一直到第二年春暖花開的清明季節里,縣公安局的警車把上官金童逮走時,那些偽裝成鋦鍋的、磨菜刀的、fèng破鞋的暗探和暗哨才被已榮升為大欄鎮革命委員會主任的巫雲雨下令撤銷。

  蛟龍河農場在清理階級隊伍時,發現了喬其莎一本日記。喬其莎的日記里詳細記載了上官金童與龍青萍的風流事,於是,縣公安局便以殺人的嫌疑犯、確鑿的jian屍犯的罪名,逮捕了上官金童,並在未經審訊的情況下,判處了他十五年徒刑,押赴黃河人海處的勞改農場服刑。

  八十年代的第一個春天,服刑期滿的上官金童懷著羞怯、慌亂的心情,坐在汽車站候車大廳的一個不被人注意的角落裡,等待著開往高密東北鄉首府大欄鎮的公共汽車。

  天還沒完全亮,大廳里的天花板上那十幾簇枝形吊燈純屬擺設,只有兩盞度數很低的壁燈放著黯淡的黃光。大廳里那十幾張黑色的長條椅上,躺著一些霸道的時髦青年,他們打著響亮的呼嚕,說著夾纏不清的夢話,有一個在睡夢中還高高地蹺著二郎腿,大喇叭口的褲管像用鐵皮剪成的一樣。晨曦透過霧蒙蒙的玻璃窗,慢慢地使大廳明亮起來。上官金童從他面前那些橫躺豎臥著的人們的衣著上,明顯地感覺到了一個嶄新時代的氣息。地上儘管布滿痰跡、污紙,甚至還有臊氣沖天的尿液,但地面卻是用高級的大理石板材鋪成。牆壁上儘管伏著一群群肥胖的蒼蠅,卻貼了花紋明亮的塑膠壁紙。這一切,都讓剛剛從勞改農場的黃土屋裡鑽出來的上官金童感到新鮮、陌生,那惴惴不安的心情更加沉重了。

  陽光把濁氣逼人的候車大廳照亮時,候車的人們開始活動。一個蓬著頭髮、滿臉粉刺的小伙子從躺椅上坐起來,搔了幾下腳丫子,閉著眼睛,摸出一根壓扁了的過濾嘴香菸,用塑料殼的氣體打火機點燃。他噴出一團煙霧,接著咳出一口黃痰,吐在地上,並趿上鞋子,習慣性地用腳碾了碾。他拍了拍和他並排躺著的一個女人側著的屁股,那女人扭了幾下身體,發出一串撒嬌的哼哼聲。開車了!

  小伙子喊道。女人懵懵懂懂地坐起來,用通紅的手背揉著眼睛,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當她發現受了小伙子欺騙時,便用拳頭打了他幾下,哼哼著,又躺下去。

  上官金童看到了這個女人年輕的肥大臉盤,和那臉盤上油汪汪的短鼻子,還有從粉紅襯衫fèng隙里露出來的打褶的白皙肚皮。然後他又看到,小伙子戴著電子手錶的左手肆無忌憚地從女人的襯衫開氣里伸了進去,摸著那兩個扁平的辱房。

  一種被時代淘汰了的悵惘,像蠶吃桑葉一樣,啃著他的心。他幾乎是第一次想到:天哪,我已經四十二歲了。我好像還沒來得及長大,就變成了一個中年人。

  年輕人們的親昵舉動,羞紅了他這個旁觀者的臉,他把頭扭過去了。不饒人的年齡給他的灰黯心情又塗抹上了一層悲涼的色彩。他的思緒像飛奔的車輪一樣旋轉:在這個人世上,我已經活了四十二年了,可這四十二年裡,我都幹了些什麼呢?逝去的歲月,就像一條被濃霧遮住的通往糙原深處的小路,只能模糊地看回去三、五米,再往裡就是那瀰漫的霧氣了。大半輩子過去了,而且,過得非常糟糕,非常齷齪,連自己都感到可憐、噁心。後半輩子,從被釋放那天起,就算開始了,等待我的,究竟是什麼呢?

  迎著他的目光的,是候車大廳牆壁上那幅釉彩陶瓷鑲貼畫,畫上,一個肌肉發達、腰際飾著幾片綠葉的男子挽著一個裸露上身、頭髮像馬尾一樣飄起的女子,在有限的陶瓷空間裡向著想像中的無限的空間飛翔,這一對半人半仙的青年男女仰起的臉上那渴求和嚮往的神態使他感到心中產生了一種偉大的空曠,這種悲愴的空曠感,是他躺在黃河人海處的黃土地上,仰望著純藍色的無邊天空時多次體驗過的。羊群在茫茫糙原上吃糙,牧羊人上官金童躺在地上,仰望天空,遠處,那一排紅色小旗,是勞改幹部為服刑人員劃出的警戒線,幾個背槍騎馬的幹警,在紅旗外邊的攔海大堤上馳騁著。退役軍犬和本地土狗交配生出來的雜種狗,跟在巡邏警察的馬後,慵慵懶懶地跑著,並不時對著堤外的灰白色的浪花,發出幾聲毫無意義的吼叫。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