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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果然把檢票員請了出來。檢票員嘟嚕著臉,一副余恨未消的樣子。鸚鵡韓在她耳邊,甜言蜜語著:“干姨,干姨,您怎麼能跟他們一般見識呢?這都是些社會渣滓,刁民潑婦下三濫,歪瓜斜棗爛酸梨,死貓爛狗臭蝦醬。跟他們鬥氣,失了您的身份兒,更重要的是,您要氣出臌脹病,還不把俺那干姨夫給心疼死?”“住嘴吧,你這個臭鸚鵡!”她揮起票夾子在他的肩膀上打了一下,道,“沒人會把你當啞巴賣了!”鸚鵡韓扮著鬼臉,道:“干姨,我給您準備了一對俊鳥兒,什麼時候給您帶來。”“你這個熊玩意兒,”檢票員道,“茶壺掉了底兒,光剩下一張嘴兒!俊鳥兒,俊鳥兒,你許願一年了,我連根鳥毛都沒看到!”鸚鵡韓道:“這次是真的,這次讓您見到真鳥。”檢票員道:“你要真有孝心,也別什麼俊鳥兒俊鳥兒的,就把這一對白鸚鵡送了我吧!”鸚鵡韓道:“干姨,這對不行,這是種鳥,是剛從澳大利亞弄回來的,您要喜歡那還不容易?明年,我鸚鵡韓要不送一對白鸚鵡給您,我就不是您養的!”

  檢票口的窄門一開,人群立即擁擠起來。鸚鵡韓提著鳥籠站在檢票員身邊,說:“干姨,看吧,要不怎麼說中國人素質低呢?都他娘的擠,擠,其實,越擠不是越慢嗎?”檢票員道:“你們高密東北鄉那熊地方,淨是些土匪種,野蠻得很。”鸚鵡韓道:“干姨,您可別一網打光滿河魚,好人還是有的嘛,譬如——”他的半截話沒說出來就怔住了。他看到,排在隊伍後邊的上官金童羞羞答答地走過來。

  “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他說,“您就是我的小舅。”

  上官金童羞怯地說:“我也……認出你來了……”

  鸚鵡韓熱情地抓住上官金童的手,搖撼著,說:“小舅,您總算回來了,姥姥想您想的,把眼睛都哭瞎了。”

  公共汽車裡擠得水泄不通,好幾個人的半截身子,從車窗里探出來。鸚鵡韓沿著車後的鐵梯,爬到車頂的行李架上。他掀起繩網,安頓好了白鸚鵡,然後探下身子,把上官金童的旅行包接上去。上官金童戰戰兢兢地爬到車頂上。鸚鵡韓抖開繩網,把上官金童罩起來,並囑咐道:“小舅,您抓緊鐵欄杆,其實,不抓也沒事,這是老爺車,跑得比老母豬還慢。”

  司機叼著菸捲,端著一個大茶缸子,懶懶散散地走過來。他對著車頂喊:“鸚鵡韓,你真是個鳥人!告訴你,摔下來跌死我可不負責任!”鸚鵡韓掏出一包煙扔下去。司機順手接了,看看牌子,裝進衣兜,說:“拿你這種傢伙,天老爺也沒辦法!”鸚鵡韓道:“爺,您就開車吧,求您發善心,路上少拋兩次錨!”

  司機用力帶上車門,從車窗里探出頭來,說:“這熊車,不定哪天就散了架了,也就是我,換了別人,這車,連車站大院也出不了。”

  這時,車場裡響起了歡送車輛起動的音樂,磁帶久經磨損,嚓啦啦地響著,樂曲聲吱吱呀呀,好像幾十把刀子在刮著竹子。那個女檢票員,例行公事地立正站在月台上,用仇恨的目光送著這輛油漆脫落、咯咯吱吱亂響著的破車。鸚鵡韓對她招手道:“干姨,下次我一定把那對俊鳥兒給您帶來廠女檢票員不理他,他低聲道:”送你一對俊鳥?我送你兩根狗雞巴!“

  車緩慢地行駛在縣城通往高密東北鄉的砂石路上,對面不時有汽車和拖拉機開來,小心翼翼地與公共汽車擦肩而過,車輪捲起的砂土像煙霧一樣,令上官金童不敢睜眼。“小舅,我聽人家說,你是冤枉的。”鸚鵡韓直盯著他的眼睛說。

  上官金童說:“說冤枉就冤枉,說不冤枉就不冤枉。”鸚鵡韓掏出一支煙,遞給他。

  他拒絕了。鸚鵡韓把煙塞進煙盒,用同情的目光看著他那兩隻粗糙的大手,又抬頭看看他的臉,說:“吃了不少苦吧?”上官金童道:“剛到苦,後來就習慣了。”鸚鵡韓道:“您走這十五年裡,變化很大,人民公社解散了,地也分到各家各戶了,都不缺吃穿了。舊房子都拆了,統一規劃。姥姥跟我那熊老婆合不來,她一個搬到塔里去住了,就是門聖武老人那三間屋,您回來,姥姥就有伴了。”

  “她……還好嗎?”上官金童猶豫地問。

  “身體嘛,還挺硬朗,”鸚鵡韓說,“就是眼睛不行了,但自己照顧自己沒問題。

  小舅,對您沒有什麼好隱瞞的,我怕老婆,那個臭娘們,根本不講二十四孝,她一來,姥姥就搬走了。也許,你還認識她,就是販蝦醬的老耿和他那蛇女人生的女兒,根本不是人,是一條美女蛇!小舅,我現在拼著命掙錢,掙夠五萬元,就打發她滾蛋!“

  車在蛟龍河橋頭停住了,人們紛紛下車。上官金童在鸚鵡韓的幫助下從車頂上爬下來。他看到,河北岸建起了一大片房屋,緊挨著蛟龍河石拱橋,新建了一座混凝土大橋。橋頭附近的空地上,有一些賣水果、香菸和糖果之類的攤子。

  鸚鵡韓指著堤北的房屋說:“鎮政府和學校,都搬出來了,司馬家的大院子,被大金牙——就是巫雲雨的兒子——承包了,這個驢操的,辦了個製造避孕藥的工廠,兼造假酒假老鼠藥,人種的事不辦一點。您聞聞,”他舉起一隻手,說,“您聞聞風裡是什麼味?”上官金童看到,在司馬家大宅院那兒,高高地豎起一根鐵皮的煙囪,碧綠的煙霧,絞動著噴出來。那股令人做嘔的氣味,就是綠煙的氣味。“姥姥搬走了也好,”鸚鵡韓說,“要不非被這煙毒死不可。現在是‘八仙過海,各顯其能’,沒有階級了,不講鬥爭了,大家都兩眼發紅,直奔一個錢字!我在沙梁子那邊,承包了二十畝荒地。小舅,我野心勃勃,準備建一個珍稀鳥類飼養場,十年之內,我要讓全世界的珍稀鳥類,在我們高密東北鄉安家,到了那時候,我有了錢,就不愁有勢,我有錢有勢之後,辦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在沙梁子上,為我的爹娘,塑兩座最大的像……”鸚鵡韓被他的宏偉藍圖激動得眼冒藍光,瘦弱的胸脯高高地、像驕傲的鴿子一樣挺起來。上官金童看到,橋頭附近的小攤販們,都在做買賣的間隙里,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著自己和指手劃腳的鸚鵡韓。他再次自慚形穢,甚至後悔,在離開勞改農場之前,沒到那個風騷女人魏金芝的剃頭鋪里去刮刮鬍子剃剃頭。

  接下來,鸚鵡韓掏出幾張鈔票,塞到上官金童手裡。他說:“小舅,別嫌少,我現在是創業時期,手頭緊張,另外,錢繩子攥在那個臭娘們手裡,我不敢、也沒辦法對姥姥盡孝心,她老人家吐著血把我拉扯大,是千千萬萬個不容易,鸚鵡韓老掉了牙也不敢忘記,等我實現了計劃,一定報答她老人家。”上官金童把那幾張鈔票塞回給鸚鵡韓,道:“鸚鵡,這錢,我不能要……”鸚鵡韓道:“小舅,您嫌少?”上官金童窘急地說:“不,不是……”鸚鵡韓把鈔票又塞到金童汗水淋淋的手裡,說:“瞧不起您這個沒出息的外甥?”金童道:“我還有什麼資格瞧不起別人?你了不起,比起你這個百無一用的舅舅,你實在是強多了……”鸚鵡韓道:“小舅,別人不了解您,我了解,上官家的人,都是龍生風養,虎豹一樣的良種,可惜沒碰上好年代。小舅,瞧瞧您這相貌,活脫脫一個成吉思汗,早晚要發達,您先回去,跟姥姥親熱幾天,然後,就到我的‘東方鳥類中心’來吧,上陣要靠親兄弟,打仗還是父子兵!別看大金牙現在鬧得歡,他是兔子的尾巴,長不了。巫雲雨這個土霸王一抻腿,大金牙馬上就完蛋。”

  鸚鵡韓從水果攤子上,買了一串香蕉、十幾個柑桔,用紅色尼龍網兜裝了,遞給上官金童,要他帶回去給姥姥。然後,兩個人在混凝土大橋上分手。上官金童望著清亮的河水,鼻子一陣陣發酸。他在一個避人的地方,放下行李,下了河堤,捧著水,洗了洗臉上的塵土和灰垢。是的,他想,既然回來了,就得抖擻起精神來,干出點名堂來,為了上官家,為了母親,也為了自己。

  他沿著記憶中的方位,來到發生過無數風流故事的上官家的舊址,但出現在他面前的,卻是一片工地,一台推土機,正在拱著上官家舊屋的斷壁殘垣。他想起鸚鵡韓在公共汽車頂上曾說過,高密、平度、膠州三縣,各割讓出一部分,組成一個新市,新市的中心,必然地便設在了大欄鎮,這裡,很快就要成為一個繁華的城市。不久,矗立在上官家舊址及舊址周圍的,將是一座七層高的大樓,大欄市的政府,將在這棟樓里辦公。

  街道已經拓寬,原先的粘土路面上,鋪上了厚厚的碎石,路旁挖出了幾米深的溝渠,溝邊上,一群小工,正在滾動著粗大的水泥管子。教堂已被夷為平地,司馬家的大門口,掛著‘華昌藥業有限公司’的大牌子,幾台破舊的卡車,停在教堂的遺址上。司馬家風磨房的幾十扇大磨盤,雜亂地堆放在路邊的稀泥里,磨房的遺址上,一座圓柱形的建築,正拔地而起。在混凝土攪拌機的隆隆聲中,在熬瀝清的大鍋冒出的刺鼻黑煙中,他與一群群的勘測隊員,一群群提著啤酒瓶子、喝得醉醺醺的建築工人擦肩而過,終於從變成了一個大工地的村莊裡走出來,走到了那條通往墨水河石橋去的膠泥小路上。

  當他走過墨水河小橋、翻過墨水河南堤、望見高地上那座嚴肅的七層磚塔時,已是蒼茫的黃昏時分。磚塔在火紅的夕陽下熠熠生輝,塔fèng里那些枯糙,像燃燒的火苗一樣。一群白鴿圍繞著磚塔飛行。一縷潔白的、孤獨的炊煙從塔前糙屋上筆直地升起來。田野里一片寂靜,身後建築工地那兒的機器聲顯得格外清晰;上官金童感到腦袋像被抽空了一樣;熱辣辣的淚水流進了嘴裡。

  他強忍著一陣急似一陣的心跳,向那聖潔的七層寶塔走去。他遠遠地就看到了,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手扶著一根用舊傘柄改成的拐杖,站在塔前,向這邊張望著。他感到雙腿沉得幾乎拖不動了,淚水不可遏止地往外涌;母親的白髮與塔上的枯糙一樣;猛然間也變成;了燃燒的火苗子。他哽咽著喊了一聲,便撲到了母親面前,跪下,臉貼在母親凸出的大膝蓋上。他感到自己像沉人了深深的水底,所有的聲音、所有的顏色、所有的物體的形狀都不存在了,只有那種從記憶深處猛烈地泛起來的辱汁的味道,占據了他全部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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