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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龍場長拿著一個水蛋,翻天覆地地看著。上官金童雙腿打著哆嗦,看著她的手。喬其莎則傲慢地望著那些對著陰沉沉的天空做著無聲吶喊的山炮、野炮、高she炮的炮筒,牛毛細雨在她的蒼白的額頭上匯成透明的水珠,撲簌簌地滾到她的鼻翼溝里。上官金童從她的眼睛裡,發現了上官家女人們所共有的那種面對困境時近乎冷漠的鎮靜。他基本上明白了眼前這個女人的來歷,也明白了在長達數月的交往中她反覆盤問上官家情景的原因。

  龍場長嘲諷著:“簡直是天才!不愧是高材生。”她猛地揮起那隻孤單的長臂,將那顆水蛋不偏不斜地砸在喬其莎的額頭上。蛋殼破碎,喬其莎晃晃腦袋,滿臉都是污水。龍場長說:“走吧,到場部去吧,你們將會得到應有的懲罰。”喬其莎說:“這件事與上官金童無關,他不過是,在無奈的情況下,沒有及時揭露我罷了。就像我沒有及時揭露別的那些不但偷吃雞蛋、而且偷吃母雞的人。”

  兩天後,喬其莎被扣掉半個月的糧票,發配到蔬菜組挑大糞,與霍麗娜為伍。

  這兩個精通俄語的女人,常常無緣無故地,揮舞手中的糞勺,用俄語對罵。上官金童繼續留在雞場工作。雞場的母雞死亡過半,十幾個女工調到大田作業班。

  昔日熱熱鬧鬧的雞場裡,只剩下龍場長,帶著上官金童,看守著那幾百隻羽毛脫盡,裸露出青色屁股的老雞。狐狸繼續來騷擾雞場,與狐狸鬥爭,便成為龍場長和上官金童的主要任務。

  在一個烏雲不時吞沒月亮的夏夜裡,那隻公狐又來了。它大模大樣地叼著一隻光腚母雞,沿著既定的路線鑽出柵欄門。龍場長照例放了兩槍,這簡直變成了歡送狐狸的禮炮。在醉人的硝煙味道中,他陪著她傻乎乎地站著。稻田裡的清風蛙鳴陣陣襲來,月光從雲fèng中漏出來,像油一樣塗在他們身上。他聽到龍場長哼了一聲,側目過去便看到她的臉可怕地拉長了,她的牙齒閃爍著令人膽寒的白光。他甚至看到,有一條粗大的尾巴,正在把龍場長肥大的褲襠像氣球一樣撐起來。龍場長是條狐狸!他的腦袋可怕地清晰了。她是一條母狐狸,是那條公狐狸的同夥。這就是她永遠she不中那條狐狸的原因。“野騾子”所說的那個經常在朦朧月色下鑽進她的宿舍去的小伙子,就是公狐狸變的。他嗅著腥臊的狐狸氣味,看到她手提著還在冒煙的槍,對著自己逼過來。他扔掉木棒,嚎叫著跑回自己的木板房,並牢牢地用肩膀頂住板門。他聽到她進了隔壁的宿舍。那間女工宿舍里只有她一個人。月光一道,照在用舊箱板釘成的板壁上。她在隔壁,用尖利的爪子搔著木板,並且低低地嘟噥著。突然,她把板壁砸開了一個大洞。一絲不掛的龍場長鑽了過來。現在她是人的形象。那隻齊根斷去的胳膊留下了一個可怕的、像紮緊的布袋口一樣的疤痕。她的雙辱,仿佛兩個鐵秤砣,堅硬地挺著。她傾斜著身子,撲到上官金童的面前,跪倒了,用那隻胳膊,攬著他的腿,滿臉淚水,像一個可憐的老太婆一樣嘟噥著,“上官金童……上官金童……可憐可憐我……我是個不幸的女人……”

  上官金童把雙腿掙扎出來,但她的強有力的手,抓住他的腰帶,並用力掙斷了它。她粗魯地剝下了他的褲子。他彎腰想提起褲子時,脖子卻又被她的胳膊勾住。她的雙腿也盤在了他身上。兩個人滾在一起,在滾動中,她將他的衣服一件件撕下來。後來她在他太陽穴上輕輕擊了一拳,上官金童就像一條大白魚,翻著白眼平躺在地上。龍場長用她的嘴巴咬遍了上官金童的每一寸皮膚,也沒能把他從恐懼中掙脫出來。她惱羞成怒,跑到隔壁拿來“雞腿匣子”,當著他的面,把槍夾在腿彎里,將兩粒黃澄澄的子彈壓進彈槽。然後,她用槍指著他的小腹;說:“兩條道路擺在你的面前。要麼挺起來,要麼讓我打掉它。”她的目光兇狠,透露出天不怕地也不怕的神情。那兩隻生鐵鑄成的辱房,在她胸脯上暴跳如雷。

  上官金童又一次看到她的臉拉長了,苕帚一樣的大尾巴從她的屁股上慢慢地長出來,長出來,猛然觸到了地面。他軟綿綿地癱在地上,冷汗把他的被子都溻透了。

  在那些陰雨連綿的日子裡,龍場長不分晝夜地、交替使用著軟硬兩種手段,試圖把上官金童變成男人,但直到她把自己煎熬到吐血為止,也沒能達到目的。

  在開槍自殺前的幾分鐘裡,她用胳膊抹掉下巴上的血,悲涼地說:“龍青萍啊龍青萍,你三十九歲了還是個處女,別人只知道你是個女英雄,不知道你是個女人,你這一輩子,算是白活了呀……”她劇烈地咳了幾聲,雙肩高聳起來,黑臉上泛了白,“哇”地一聲,噴出一口血。上官金童背靠在門上,嚇得魂飛魄散。兩行淚水從龍青萍的眼裡流出來。她怨恨地望了他一眼,拖著光滑的膝蓋,膝行到地鋪前,抓起了那把“雞腿匣子”槍,把槍口抵在了太陽穴上。就在這最後的時刻,上官金童卻看到了一個女人的充滿誘惑的姿勢。她舉著單臂,露出毛茸茸的腋窩,腰肢纖細,爆炸開的明亮的屁股穩穩地坐在腳後跟上。一團金黃的火焰在他的面前獵獵作響著燃燒開來,冰一樣寒冷的下腹,頓時被熱血充盈了。這時,絕望到極點的龍青萍扣了扳機。——如果她在扣槍機前回眸一瞥,悲劇便會成為喜劇——上官金童看到她的鬢髮里冒出一縷焦黃的煙霧,同時聽到一聲沉悶的槍響。她的身體顫抖了一下,便歪倒在被子上。上官金童撲上前去,翻過她的身體,看到她的太陽穴上炸開一個烏黑的洞眼,不規則的邊緣上,沾著一些藍色的鋼鐵粉末,一股黑色的血從她的耳朵里流出來,沾濕了他的手。她的雙目圓睜,艾怨之情溢出眼眶。胸前的皮膚還在顫抖著,好像微風吹過池塘,平靜的水面上漾起了細小的波紋……

  上官金童懷著深深的內疚,緊緊地抱著她,在她的身體還沒喪失感覺之前,滿足了她的願望。他精疲力盡地離開她的身體後,她的雙眼進出幾顆火花,隨即熄滅了,眼皮也慢慢合攏。

  上官金童面對著龍場長的屍體,感到腦袋裡一片灰白。室外大雨傾盆,他看到灰白的刺眼的雨水,一層層地漫了進來,把她的身體和自己的身體逐漸地淹沒了。

  上官金童被拘押在雞場辦公室里接受審訊。他的赤裸的雙腿浸泡在雨水中。房檐下流水如瀑,院子裡雨箭橫飛,房頂上一片轟鳴。從他與龍青萍交歡那一刻起,大雨一直傾瀉,偶爾減弱一會兒,但隨之而來的是更猛烈的傾瀉。

  房間裡積水已有半米多深,場部保衛科長身著黑雨衣,蹲在一把椅子上。審訊已經持續了兩天兩夜,案情卻毫無進展。他一支接著一支吸菸,水面上漂浮著一片泡脹了的菸頭,屋子裡瀰漫著煙焦油的氣味。他揉揉熬得通紅的眼睛,疲倦地打了一個哈欠。受到他的傳染,負責記錄的保衛幹事也打了一個哈欠。保衛科長從水汪汪的桌子上,拖過泡脹的記錄本,看著本子上那幾十個洇透了的大字。他揪住上官金童的耳朵,兇狠地逼問:“說,是不是你強姦後又殺了她?”上官金童咧著嘴,有聲無淚地哭著,重複著那句話:“我沒殺她,也沒強姦她……”

  保衛科長心煩意亂地說:“你不說也不要緊,待會兒縣公安局的法醫帶著狼狗就要來了,你現在說了,還可以算做投案自首。”

  “我沒殺她,也沒強姦她……”上官金童睏倦地重複著。

  保衛科長摸出一個煙盒,捏扁,扔到水裡。他擦著眼上的眵,對保衛幹事說:“小孫,再去場部要個電話給縣公安局,讓他們快來。”他抽搐著鼻翼,說:“我聞到屍臭味了,他們再不來,什麼也檢不出來了。”

  保衛幹事說:“科長,您熬糊塗了吧?前天電話就不通了,這麼大的雨水,那些木頭線杆,早就沖斷了。”

  “他媽的,”保衛科長跳下椅子,掀起雨衣帽子,趟著渾濁的雨水,走到辦公室門口,試探著往外抻頭。房檐的雨簾響亮地打擊著他的明亮的脊背。他跑到上官金童和龍場長的風流場那兒,推開門進去。院子裡,清水與濁水交錯著流淌,幾隻死雞,在水面上漂著,幾隻活著的雞,蹲在牆邊的磚垛上,緊縮著脖子,流著鼻涕、痛苦地唧唧著。上官金童頭痛欲裂,牙齒不住地碰撞。他的腦子裡,什麼都沒有,只活動著龍場長赤裸裸的身體。他憑著一時的衝動與她的尚未完全死去的身體交合之後,便陷在深深的悔恨中,對這個女人,他現在充滿了仇恨和厭惡。他想努力擺脫她,但她就像當年的娜塔莎一樣,牢牢地粘在他的意識里。不同的是,娜塔莎是個美好的倩影,龍場長卻是個醜惡的鬼影。他從被人們拖到這裡那一刻起,就打定主意隱瞞那最後的不光彩的細節。我沒強姦她,也沒殺她,是她逼著我,我不行,她就開槍自殺。這就是他在這熬鷹般的突擊審訊中的全部口供。

  保衛科長跑回來,抖著脖子上的水,說:“媽的,泡脹了,像退了毛的豬一樣,噁心死了。”他說著,便用手指捏住了喉嚨。

  遠處,場部食堂那根紅磚壘成的冒著黑煙的高大煙囪猛然歪倒了,並順勢砸塌了房頂上鑲著百頁窗的食堂,一大片銀灰色的水花飛濺起來,並隨之傳來沉悶的水響。

  “毀了,砸了鍋了,”保衛幹事驚愕地說,“還審訊他娘的屁,飯都沒得吃了。”

  食堂倒塌之後,南邊的原野便一覽無餘了。觸目驚心的是似乎延伸到天邊的水世界。蛟龍河大堤彎曲在水面上,堤內的水,比堤外的水高出許多。暴雨下得很不均勻,天空中好像飛快地移動著一把巨大的噴壺。壺到處,水箭斜飛,一片喧鬧,一片水花,一片沸騰,一片水霧,什麼也模糊。壺不到處,則有一片比較的光明,映照著散漫流淌的洪水。蛟龍河農場,是低洼的高密東北鄉地區最為低洼的地方,三個縣的雨水都往這裡匯集。隨著食堂的倒塌,土牆瓦頂的、蛟龍河農場的建築物接二連三的癱瘓在水中。只有那棟由右派分子梁八棟設計建築的高大糧倉還屹立在一片廢墟中。只有雞場的幾棟用扒墳墓得來的磚頭建造的雞舍還勉強支撐著。房子裡的水已經齊著窗台了。幾條方凳在水面上漂浮起來。

  水淹到上官金童的肚臍,腚下的椅子把他頂了起來。

  農場住宅區里一片哭聲,成群的人在水裡掙扎著。有人大聲喊叫:“往河堤上轉移啊!往河堤上轉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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