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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半夜的時候,雞舍里群雞噪叫。我急忙爬起來,臉貼到窗玻璃上,看到破魚網下,雪白的雞群像浪cháo一樣翻騰著。在流水般明澈的月光里,有一匹綠油油的大狐狸,正在雞群中跳躍著。它的身體在跳躍中像一匹連續不斷地舒展開的綠色綢緞。隔壁的女人們咋咋呼呼地喊叫起來。很快地她們便半掩著衣服跳到屋外。沖在最前邊的,是那獨臂的龍場長,她手裡握著一支烏黑的“雞腿匣子”。狐狸叼著一隻肥胖的大母雞,一躥一躥地沿著牆邊奔跑。母雞的腿劃著名地面,龍場長對著狐狸開了一槍,一團火光從槍口中噴出。狐狸猛地站住,母雞落在地上。“打中了!”一個女工嚷叫著。但狐狸亮晶晶的眼睛對著女工們掃過來。

  月光把它的狹長的臉照得清清楚楚,它的臉上出現了嘲諷的冷笑。女工們都被它的笑容震住了。龍場長舉著手槍的胳膊無力地下垂了。但是她掙扎著又放了一槍。子彈打在離狐狸很遠、離女工們卻很近的砂土地上。狐狸叼起雞,不慌不忙地從鐵筋焊成的柵欄門上鑽了出去。

  女工們都呆呆地站著,目送狐狸。它像一股綠色的輕煙,消逝在那片廢舊兵器陳列場裡。那裡邊野糙茂盛,磷火在月光下閃爍,正是狐狸的天國。

  第二天上午,我感到眼皮沉重,拉著滿滿一車雞糞往養豬場那邊走去。剛剛拐到槍炮場旁邊的小路上,就聽到後邊有人叫停。回頭看,見那個女右派喬其莎,輕快地跑過來。她冷淡地說:“場長讓我幫你拉車。”我說:“你在後邊推吧,我在前邊拉。”小路狹窄,雙輪車的輪子經常地陷在路上鬆軟的泥土裡。每逢這種情況,我便調轉身體,雙手緊握車把,後仰著身體,把沉重的車子拖上來。她也非常賣力地推著。每當車子掙紮上來,我轉過身去之前,她便望我一眼。她的黑得怪異的眼、長長的白鼻子、唇上的汗毛、線條優美的下巴和那種充滿暗示的神情,逼著我把她與昨天晚上那隻偷雞的狐狸聯繫在一起。我頭腦中有一塊黑暗的區域正在被她的眼神照亮。從雞場到豬場,有五里多路。中間要經過蔬菜專業隊的化糞池。霍老師挑著糞桶過來了。霍麗娜細弱的腰在沉重的糞桶的壓迫下,仿佛隨時都會折斷。在豬場,教過我音樂課的紀瓊枝紀老師,負責接受我們拉去的鮮雞糞,她把這些酸溜溜臭哄哄的東西摻到豬飼料里。

  飼料加工組裡有一個能用當時最先進的俯臥式跳過一米八十厘米橫竿的運動健將,自然也是右派。他對喬其莎表示著特別的關懷,對我也十分友好。這是一個樂天的右派,與那些愁眉苦臉的右派形成鮮明的對照。他脖子上圍著一條白毛巾、眼上罩著一副風鏡,在塵煙瀰漫的粉碎機邊愉快地忙碌著。飼料加工組的小組長也是個寶貝。他名叫郭文豪,但卻一個字也不識。儘管他一字不識,但卻出口成章,他編的快板在蛟龍河農場廣為流傳。那天我們第一次去拉紅薯蔓粉碎的粗飼料時他就隨口念了一段:“說得是畜牧隊長馬瑞蓮,那顆腦袋不平凡,在配種站里搞實驗,讓羊和兔子結姻緣。氣惱了小喬配種員,對著她的肚子打一拳,馬配毛驢生騾子,羊配兔子不沾弦。如果說兔子和羊結了婚,公豬能娶馬瑞蓮。馬瑞蓮奶子一挺生了氣,找到李杜提意見。李杜場長胸懷寬,勸說老婆馬瑞蓮,算了吧算了吧,這些右派不簡單,小喬念過醫學院,於正省城做主編,馬鳴留學美利堅,章傑能編大辭典,就說右派王梅贊,那個頭號大笨蛋,還是個健將運動員……”

  郭文豪說:“老右!”王梅贊便雙腿併攏,道:“老右在。”郭文豪說:“給小喬姑娘裝上飼料。”王梅贊道:“郭組長放心。”

  王梅贊往我們車上裝飼料,在轟鳴的粉碎機聲中,郭文豪問我:“你是不是上官家的?”我說:“是,是上官家的那個雜種。”郭文豪說:“雜種出好漢。你們上官家可真夠邪乎的,沙月亮,司馬庫、鳥兒韓,孫不言,巴比特。了不得,了不得……”

  我們拉著飼料回雞場時,喬其莎突然問我:“你叫什麼名字?”

  “上官金童,”我說,“你問這個幹什麼?”

  “隨便問問,”她說,“幹活時總要打招呼吧。你有幾個姐姐?”

  “八個,不,七個。”

  “那一個呢?”

  “那一個叛變了,”我不高興地說,“你不要問了。”

  那隻公狐狸,每天夜裡都來騷擾雞場,而且每隔一夜就大模大樣叼走一隻母雞。它不叼雞的夜晚並不是它叼不走,而是它不想叼。這樣它的活動便有了兩種性質,叼雞的夜晚是為了食物,不叼雞的夜,則純屬騷擾。它把雞場的女人們搞得神思恍惚,夜夜不得安寧。龍場長對它發she了足有二十發子彈,但每次she擊都傷不著它一根毛。一個女工說:“這狐狸成了精了,會念避彈咒。”

  “屁,”那個綽號“野騾子”的大個子姑娘激烈地反對道,“一個臊狐狸,能成什麼精?”

  “要是它沒成精,像龍場長這樣的當過武工隊神槍手的,怎麼老是放空槍?”

  那女工反駁著。

  “我看龍場長是手下留情,那隻狐狸,可是個公的!”“野騾子”yín猥地笑著,說,“每到夜深人靜時,也許就有一個綠油油的漂亮小伙子,鑽到龍場長的被窩裡!”

  龍場長站在攔雞網下,靜靜地聽著女工們的議論。她把玩著那把老舊的“雞腿匣子”,臉上顯出沉思冥想的表情。女工們放浪的笑聲把她從沉思中喚醒,她用槍筒戳戳頭上的淺灰色工作帽檐,大踏步衝進雞舍內,繞過一道道的產蛋籠,站在了正在伸手從鐵籠里往外撿雞蛋的“野騾子”面前。“你剛才說什麼啦?”

  她目光炯炯地逼視著“野騾子”。“沒說什麼,我沒說什麼。”“野騾子”握著一個紅皮大雞蛋,坦然地說。“我聽到你說了!”她用“雞腿匣子”敲著鐵籠,怒氣沖沖地說。“野騾子”挑釁地問:“你聽到我說什麼啦?”龍場長臉紅得像雞蛋,她憤憤地說:“我決不會饒過你。”龍場長怒沖沖地走了。“野騾子”追著她的背影道:“心中無閒事,不怕鬼叫門!臊狐狸,別看她一本正經的樣子,浪著呢,那天晚上……哼,當我沒看見?”“‘騾子’,”一個老成的女工勸道,“少說兩句吧,一天六兩面,哪來這麼多勁兒?”“六兩面,六兩面,我操他爹的六兩面!”“野騾子”從頭上拔下一個發卡,熟練地在雞蛋兩頭各鑽了一個小孔,然後張嘴嘬住雞蛋的小頭,一陣好吸,把雞蛋吸成了空殼。她把看起來完好無損的蛋殼放到雞蛋堆里,說,“你們誰要告狀就告去吧,反正,俺爹給我從東北找了一個婆家,下個月就走,那兒,土豆子堆得像山一樣。你,要去告狀嗎廠她對著窗戶外邊彎著腰清掃雞屎的上官金童說,”你一告就准,你這樣的香噴噴的童子雞,瘸胳膊最喜歡,她是老牛牙不好,專揀嫩糙啃呢!“上官金童被”野騾子“罵得滿頭霧水,端著一杴雞屎問她:”你要吃雞屎嗎?“

  下午,他們拉著四箱雞蛋走到雞場與蔬菜專業隊化糞池中間時,喬其莎說:“金童,停一下。”上官金童小心地停住腳,把車子放下,回頭看著她。她說:“你看到了沒有?她們都在偷喝生雞蛋,連龍場長也在偷喝。你看到‘野騾子’了吧,滿身都是勁兒,雞場的女人都營養過剩。”金童說:“可這雞蛋是過了磅的。”她說:“我們不能守著雞蛋活活餓死。我快要餓瘋了。”她拿起兩個雞蛋,鑽進了鐵絲網內,消失在一輛破坦克的背後。一會兒工夫,她拿著那兩個看起來完好如初的雞蛋走出來。她把這兩個雞蛋埋在蛋箱中央。上官金童憂慮地說:“喬其莎,你這是貓蓋屎,場部保管一過磅就顯了原形了。”她笑著說:“你把我看成笨蛋了!”她又拿起兩個雞蛋,對我招招手,說,“跟我來。”

  上官金童跟隨著喬其莎鑽進了鐵絲網。高大的蒿糙飛揚著白色的花粉,揮發出一種令人頭昏的悶香。她蹲在坦克旁邊,從坦克的履帶和鐵輪的間隙里,掏出了一個油紙包,包里是喬其莎的全套做案工具:一個小鑽子,一支粗大的注she器,一塊染成了跟蛋皮色相仿的膠布,還有一把小剪刀。她用鑽子在雞蛋頂端鑽出一個小小的洞眼,然後把注she器的針頭插進去,慢慢地把雞蛋的內容抽出來。

  她拔下針頭,命令上官金童:“張嘴。”喬其莎把雞蛋的汁液she進了上官金童的咽喉。他稀里胡塗地便成了她的同案犯。然後,她從坦克下邊一隻盛著清水的鋼盔里,抽了一管水,注she進蛋殼,又用剪刀剪下一點膠布,貼住了那個針眼。喬其莎動作麻利準確。上官金童問:“你在醫學院專門學過這一行?”“對,偷蛋專業!”

  她微笑著說。

  在場部過磅時,雞蛋的重量不但沒減,反而還漲出了一兩。

  他們的偷蛋把戲持續了半個月,便被無情地戳穿了。那已是盛夏的季節,陰雨連綿,母雞進入換羽期,產蛋量銳減。他們拖著一箱半雞蛋,到達老地點,停車,鑽進濕漉漉的鐵絲網。成熟的野蒿結著一串串種籽,武器場上,飄蕩著如煙如霧的水汽。鏽鐵散發著濃郁的血腥味。一隻青蛙,蹲在坦克的傳導輪上。青蛙粘膩的翠綠皮膚讓上官金童心裡生出一些不祥的感覺。喬其莎把雞蛋汁液注she進他的口腔時,他感到噁心,他捏著喉嚨說:“今天的蛋,又腥又冷。”她說:“用不了兩天,連這又腥又冷的也沒有了,我們的戲,到謝幕的時候了。”“是的,”金童說,“母雞到了換毛季節了。”“你是個傻男孩,”她說,“或者,你有什麼預感,對於我。”“對你?”金童搖搖頭,說,“對你我會有什麼預感呢?”

  說:“算了,你們家已經夠熱鬧了,我就不添亂了吧。”上官金童問:“你的話總是雲山霧罩,遮遮掩掩。”她說:“你為什麼不問問我的身世?”上官金童說:“我又不娶你做老婆,為什麼要問你的身世?”她愣了一下,笑道:“果然是上官家的兒子,出語便透著邪性!難道非要娶我,才可以問我的身世?”金童道:“是的,我想應該是的。我聽霍麗娜老師說,隨便問一個女人的身世,是極端不禮貌的;”“你說那個挑大糞的?”“她俄語好極了,”金童道。喬其莎冷笑道:“聽說你是她的高足?”金童道:“算是吧。”喬其莎炫耀般地用上官金童應接不暇的純正俄語說了一大段話。她用黑眼睛盯著他,問:“你聽懂了嗎?”上官金童道:“好像……您好像講了一個關於小女孩的很悲慘的童話……”喬其莎道:“霍麗娜的高足,也不過如此,三腳貓,布老虎,紙燈籠,花枕頭!”她拿著那四隻水蛋,失望地往外走去。上官金童不服氣地說:“我跟她學了一年半不到,你對我要求太高了!”“我才懶得要求你呢!”她在蒿糙中轉過身,糙上的露水打濕了她的衣服,顯出了她那兩隻被六十八隻雞蛋營養得繁榮昌盛的辱房——與她的瘦骨伶仃的身體不相匹配的豐滿辱房——上官金童心裡立即充滿了甜蜜而惆悵的感覺,與眼前這個美貌右派似曾相識的感覺像螞蟻一樣排著長長的隊伍爬進他的腦海,他不由自主地對著她伸出了手,但她靈巧地彎下腰,鑽到鐵絲網外邊去了。他聽到鐵絲網外傳來龍場長冷酷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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