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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保衛幹事踢開窗戶跳出去。保衛科長罵了一句,回頭對上官金童說:“跟我走。”

  他跟著保衛科長到了院子裡。身材矮小的科長,用雙臂劃著名水,呼呼隆隆往前走。上官金童一回頭,看到房頂上蹲著一群雞,雞旁蹲著那隻罪行累累的公狐狸。龍青萍的屍首從屋子裡漂出來,跟隨在他的身後。他走得快她也跟得快。

  他拐彎她也跟著拐彎。上官金童被龍青萍的屍首追得屁滾尿流。終於,她的亂發被槍炮場邊的鐵絲網掛住了,上官金童才得到解脫。高she炮筒子從渾水中伸出來。坦克車只露著炮塔和炮筒,活像一隻只巨大的鱉,在抻出脖子看水。他們剛剛掙扎到機耕隊附近,雞場的房屋也坍塌了。

  機耕隊的車場上,兩台從蘇聯進口的紅色“康拜因”上,擠滿了人,有的人還想往上擠,但結果是使機上的人一片片地滑下來。

  一股水把保衛科長沖跑了。上官金童在洪水的幫助下獲得自由。他與一群右派匯合在一起。右派們手拉著手,向蛟龍河大堤前進。領頭的是跳高健將王梅贊。斷後的是土木工程師梁八棟。中間有霍麗娜、紀瓊枝、喬其莎,還有許多叫不出名字的人。他四肢並用,游進了右派的隊伍。喬其莎伸手拉住了他。因為水濕,女人們單薄的衣服貼在肉上,個個都像赤身裸體。他惡習難改地在非常短暫的時間裡把霍麗娜、紀瓊枝、喬其莎的三對形態各異的辱房看了一遍。這三對辱房儘管都因為主人的狼狽不堪而顯得無精打采,但依然是美妙而溫馨的、聖潔而冷艷的、自由而浪漫的,與龍青萍那沒開化的鐵辱房屬於兩大族類,它們令上官金童猛地重返了充滿夢幻的童年時代,龍青萍的鬼影退卻了,他感到自己像一隻蝴蝶,從龍青萍黑色的屍身里爬了出來,在陽光下曬乾了翅膀,然後翩翩飛舞在散發著奇異芳香的辱房之間。

  上官金童盼望著這艱難的水中跋涉永無盡頭,但蛟龍河大堤粉碎了他的夢想。農場的人們抱著肩膀站在河堤上。平槽的洪水流速緩慢,水面上煙霧迷濛,沒有燕子也沒有海鷗。西南方向的大欄鎮被白色的雨霧籠罩著,四面都是雜亂的水聲。

  當那棟紅瓦大糧倉也坍塌在水中時,蛟龍河農場便成了一片汪洋。河堤上,響起了一片哭聲,左派哭,右派也哭。難得一見的李杜場長搖晃著魯立人的花白頭顱,用嘶啞的喉嚨喊叫著:“同志們,不要哭,要堅強,只要我們團結一致,就沒有戰勝不了的困難……”突然,他捂著胸膛軟在了河堤上。場部那個辦公室主任拉了他一把,他反而趴在泥地上。“有懂醫的嗎?醫生,醫生快過來!”辦公室主任吆喝著。

  喬其莎和一個男右派跑上去。他們摸了他的脈搏,翻了他的眼皮,掐了他的人中和合谷,但都無濟於事。男右派冷漠地說:“完了,心肌梗塞。”

  馬瑞蓮放開上官盼弟的喉嚨慟哭起來。

  黑夜降臨了,人們在河堤上瑟縮著,空中有一架閃爍著綠燈的飛艇飛過,燃起了一線希望,但那飛艇像流星一樣滑了過去,再也沒有回來。半夜時,大雨終於停止,無數的青蛙舉行震耳欲聾的大合唱。天上顯出了幾顆搖搖欲墜的星辰。

  在青蛙喘息時,河上的風吹響了露在水面的樹梢。有一人縱身躍進河水中,好像大魚在水裡翻了一個身。沒人呼救,也沒人理睬。待了一會又跳下去一個。這次人們的反應更冷淡。

  在閃爍的星光中,喬其莎和霍麗娜走到上官金童面前。“我想用一種間接的方式跟你談談我的身世。”喬其莎說。接下來,她用俄語,對霍麗娜說了幾分鐘。

  霍麗娜用沒有感情色彩的腔調,翻譯著喬其莎的話:“我四歲的時候,被賣給一個白俄女人。白俄女人出於何種目的要買一個中國女孩做養女,誰也不知道。”喬其莎又說了一通俄語,霍麗娜繼續翻譯:“後來,白俄女人酗酒而死,我流落街頭,被一個火車站站長收養。這家對我很好,待我如同親生。他家境富裕,供我上學。”喬其莎說俄語,霍麗娜繼續翻譯:“解放後,我考進醫學院。大鳴大放時我說,窮人中也有惡棍,富人中也有聖徒。我成了右派。我應該是你的七姐。”

  喬其莎伸出手,握了握霍麗娜的手,表示感謝。她握住上官金童的手把他拖到一邊,壓低了嗓門道:“你的事我聽說了。我是學醫的,你老實告訴我,在她自殺前,你與她發生過性關係嗎?”“之後,在她自殺後,”上官金童囁嚅著。“你真夠卑鄙的,”她說,“保衛科長是個笨蛋。這場洪水,救了你的小命,你明白嗎?”上官金童懵懵懂懂地點著頭。“我看到了,她的屍體已經漂走了,你的罪證已消滅,你咬住牙關,否認和她有過性關係——如果這場洪水不把我們淹死的話。”號稱是我七姐的人麻木地說。

  正像喬其莎預見的一樣;洪水幫了上官金童的大忙。當縣公安局的偵察科長和法醫乘坐著橡皮艇從蛟龍河上游順流馳下來時,逃難的人有半數餓昏在大堤上。沒昏的人蹲在水邊,像馬一樣吃著被雨水浸泡得發黃髮臭的水糙。橡皮艇靠岸,偵察科長和法醫跳下來,活著的人蜂擁上去,企圖從他們那裡得到食物,但他們亮出了身份證和手槍,說是奉命前來調查jian殺女英雄案件的。人們厭惡地罵起來。那個黑眉虎眼的偵察科長滿大堤尋找的領導人,人們指著平躺在堤壩上的連灰制服的扣子都撐裂了的魯立人說:“那就是領導人。”偵察科長捂著鼻子、繞過魯立人腐敗變質、吸引著成群蒼蠅的屍首,繼續往前尋找,這次他指名要找那個電話報案的場部保衛科長,保衛科長早在三天前就抱著一塊木板漂向了蛟龍河人海口。偵察科長在紀瓊枝面前停住了腳,二人冷冷地對視了一下,交流著離婚後的複雜心態。她說:“現在,死個人不像死條狗差不多嗎?還調查什麼?”偵察科長望著浸泡在堤外渾水中的牲畜死屍和人屍,說:“這是兩碼事。”他們找到上官金童,運用各種心理戰法,在河堤上展開審訊。上官金童咬緊牙關,保住了最後的秘密。

  幾天後,一絲不苟的偵察科長帶著法醫,趟著沒膝深的泥漿,終於在鐵絲網上找到了龍青萍,法醫用照相機剛為她拍了一張照,她的身體便像一顆定時炸彈一樣爆炸了。她身上的皮肉化成粘稠的糖漿一樣的液體,污染了足有半畝水面。

  掛在鐵絲網上的,是一架像用刀子刮削過的屍骨。法醫把她的留有槍眼的頭骨小心翼翼地取下來,捧在手裡反覆觀看,得出了模稜兩可的結論:槍口是抵在太陽穴上發she的子彈。有可能是自殺,當然也不排除他殺的可能性。

  當他們要帶走上官金童時,右派們把他們包圍了。紀瓊枝仗著她跟偵察科長的特殊關係,說:“睜開眼睛看看這個孩子!他像個強姦殺人犯嗎?那個女人,是一個可怕的惡鬼,而這個男孩,是我教出來的學生。”

  偵察科長已被飢餓和臭氣折磨得恨不得跳河自殺,他厭煩地說:“結案。龍青萍是自殺不是他殺。”他帶著法醫,跳上橡皮艇,想往上游劃,但橡皮艇卻自動地調了一個頭,飛快地往下游漂去。

  餓殍遍野的一九六O年春天,蛟龍河農場右派隊裡的右派們,都變成了具有反芻習性的食糙動物。每人每天定量供給一兩半糧食,再加上倉庫保管員、食堂管理員、場部要員們的層層剋扣,到了右派嘴邊的,只是一碗能照清面孔的稀粥。

  但即便如此,右派們還是重新修建房屋,並在駐軍榴彈炮團的幫助下,在去年秋天的淤泥里,播種了數萬畝春小麥。為了防止人們偷食,麥種里拌上了劇毒的農藥。那藥確實厲害,播種後的麥田裡,螻蛄、蚯蚓、還有各種連右派生物學專家方化文都叫不出名字的小蟲,密密麻麻地蓋住了地皮。那些吃了蟲屍的鳥,脖子一歪就死,那些吃了鳥屍的野獸,蹦一個高就死。

  春小麥長到膝蓋高的時候,各種各樣的野菜、野糙也長起來了。右派們一邊鋤地一邊揪起野菜,塞進嘴裡,咯咯吱吱地吃。田間休息的時候,人們都坐在溝畔,把胃裡的糙回上來細嚼。人們嘴裡流著綠色的汁液,臉色都腫脹得透明。

  農場裡沒得浮腫病的人,只有十個。新來的場長小老杜沒有浮腫,倉庫保管員國子蘭沒有浮腫,他們肯定偷食馬料。公安特派員魏國英沒有浮腫,他的狼狗,國家定量供應給肉食。還有一個名叫周天寶的沒有浮腫,這人小時自製土炸彈炸掉了三根手指,後來又被炸膛的土槍崩瞎了一隻眼睛。他擔任著全場的警戒任務,白天睡覺,晚上背著一支捷克步槍,像遊魂一樣在場內的每個角落裡轉悠。他棲身的那間鐵皮小屋,在廢舊武器場的邊角上。常常在深更半夜裡,從他的小屋裡散出煮肉的香氣。這香氣把人們勾引得輾轉反側難以入睡。郭文豪乘著夜色潛行到他的小屋旁邊,剛要往裡觀望,就挨了重重的一槍托。黑暗中周天寶的獨眼像燈泡一樣閃著光。“媽的,反革命,偷看什麼?”他粗蠻地罵著,用槍筒子戳著郭文豪的脊樑。郭文豪嬉皮笑臉地說:“天寶,煮的什麼肉?分點給咱嘗嘗。”周天寶瓮聲瓮氣地說:“你敢吃嗎?”郭文豪道:“四條腿的,我不敢吃板凳,兩條腿的,我不敢吃人。”周天寶笑道:“我煮的就是人肉!”郭文豪轉身便跑了。

  周天寶吃人肉的消息,迅速地流傳開來。一時間人心惶惶,人們睡覺都睜著眼睛,生怕被周天寶拉出去吃掉。為此,小老杜場長專門開會闢謠,他說經過詳細調查證明,周天寶煮食的,是從槍炮場的破坦克里捉到的老鼠。小老杜號召人們,尤其是右派們,放下知識分子的臭架子,學習周天寶,廣開食源,度過災荒年,省下糧食,支援世界上那些比我們還苦的窮人。農業大學的右派學生王思遠提議用腐爛木料栽培蘑菇,得到小老杜的批准。半個月後,他的蘑菇卻引起了一次中毒事件,有一百多人上吐下瀉,有八十人神經錯亂,滿嘴胡言亂語。公安局以為是投毒事件,衛生部門確定為食物中毒。為此小老杜場長受了處分,王思遠由右派變成極右派。由於搶救及時,中毒者都轉危為安,但惟有霍麗娜因中毒太深救治無效死亡。後來傳出的小道消息說:霍麗娜與食堂里掌勺的張麻子關係曖昧,她每每在他的勺子頭上占到便宜,有人說親眼看到在一個星期天的電影晚會上,當燈光熄滅時,霍麗娜跟著張麻子鑽到糙垛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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