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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凌晨,真正的日本人包圍了村莊。槍聲、炮聲、戰馬嘶鳴聲把我們從睡夢中驚醒。母親抱著我,帶著我的六個姐姐,跳下蘿蔔窖子,在黑暗cháo濕陰冷中爬行一段,進人寬闊之地,母親點燃了豆油燈。慘白的燈光下,我們坐在干糙上,側耳聽著上邊隱隱約約地傳下來的動靜。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從前邊黑暗的地道里,傳來了咻咻的喘息聲,母親抓起一把打鐵用的鐵鉗,一口吹熄洞壁窩裡的燈盞,洞內頓時漆黑。我哭起來。母親用一隻奶頭堵住了我的嘴。我感到那奶頭冰冷、僵硬、失去了彈性,還有一股又咸又苦的味道。

  咻咻聲越來越近,母親把鐵鉗高高舉起。這時,我聽到二姐上官招弟變了調的聲音:“娘啊,別打,是我……”母親舒出了一口氣,高舉著鐵鉗的雙手無力地垂下來。“招弟,你把娘嚇死了。”母親說。“娘,點上燈吧,後邊還有人。”二姐說。

  母親費了好大勁兒,才把油燈點燃。慘白的燈光重新照耀洞穴。我們看到滿身泥土的二姐。她腮上有一道血跡,她懷裡抱著一個包裹。這是什麼?母親驚問。二姐嘴巴扭歪著,清明的淚珠從她污髒的臉上流下來。“娘呀,”她哽咽著說,“這是他三姨太太的兒子。”母親一怔,惱怒地說:“從哪裡抱來的,還給我抱到哪裡去!”二姐膝行幾步,仰臉看著母親:“娘啊,您發發慈悲吧,他家的人都被殺了,這是司馬家的一條根……”

  母親掀起被包的一角,露出了司馬家小兒子那張又黑又瘦的長臉。這個傢伙正在酣睡,這個傢伙呼吸均勻,這個傢伙翕著粉紅的小嘴,好像正在夢中吃奶。

  我心中充滿了對這傢伙的仇恨。我吐掉奶頭,大聲嚎哭,母親把她的更加冰涼、更加苦澀的奶頭堵在我的嘴裡。

  “娘,您答應收留他了?”二姐問。

  母親閉著眼,一聲不吭。

  二姐把那孩子塞到三姐上官領弟懷裡,趴下,給母親磕了一個頭,哭著說:“娘,我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您救了這孩子,女兒終生都記著您的大恩大德!”

  二姐爬起來就住外鑽,母親一把拽住她,啞著喉嚨問:“你去哪兒?”

  二姐說:“娘,他的腿受了傷,在石碾子底下藏著,我要去找他。”

  這時,外邊傳來馬蹄聲和銳利的槍聲。母親側身堵住通向蘿蔔窖的洞口,說:“娘什麼都答應你,但不能讓你出去送死。”

  二姐說:“娘啊,他腿上流血不止,我要不去,他就得淌死了,他死了,女兒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娘,放我去吧……”

  母親乾嚎了一聲,但隨即又閉上嘴。

  二姐道:“娘,女兒給您磕頭了。”

  二姐跪下磕罷頭,把臉貼在母親大腿上停了一霎。然後,她搬開母親的腿,彎腰往外爬去。

  直到春暖花開的清明節,司馬家的十九顆人頭還懸掛在福生堂大門外的木架子上。木架子用五根粗大、筆直的杉木搭成,形狀似一架鞦韆。人頭用鐵絲拴著,懸掛在橫木上。儘管烏鴉、麻雀、貓頭鷹幾乎啄光了頭顱上的肉,但還是能毫不費力地辨認出司馬亭老婆的頭、司馬亭的兩個傻兒子的頭、司馬庫大老婆、二姨太、三姨太的頭、三個女人生下的九個兒女的頭和正在司馬家串親戚的司馬庫三姨太的爹娘和兩個弟弟的頭。遭劫後的村子死氣沉沉,倖存的人們都像鬼魂,白天躲在黑暗中,夜晚才敢出來活動。

  二姐一去不復返,沒有半點音信。她扔下的男孩帶給我們無窮的煩惱。我們躲在地道里那些黑暗的日子裡,為了不把他餓死,母親只好給他餵奶。他張著大嘴,瞪著大眼,貪婪地吸著屬於我的辱房。他的食量驚人,把兩個辱房吸成了乾癟的皮口袋,還咧著嘴哭泣。他的哭聲像烏鴉,像癩蛤蟆,像貓頭鷹。他的神情像狼,像野狗,像野兔子。他是我的不共戴天的仇敵。他霸占母親辱房時,我痛哭不止;我奪回辱房時,他大哭不休。他哭嚎時竟然睜著眼睛。他的眼睛像蜥蜴的眼睛。該死的上官招弟抱回了一個蜥蜴生的妖精。

  在雙重折磨下,母親的臉浮腫、慘白,我恍惚感到她的身上抽出許多鵝黃色的芽苗,就像蘿蔔窖里那些越過漫長冬季的蘿蔔。最先抽芽的地方,是母親的雙辱,從那數量越來越少的辱汁里,我已嘗到了糠蘿蔔的味道。司馬家那個混帳小子,你難道就嘗不到這可怕的味道?屬於誰的誰珍惜,但我已經無法珍惜了。我不吸必被他吸。寶葫蘆、小鴿子、瓷花瓶,你表皮枯槁,水分減少,血管青紫,奶頭髮了黑,有氣無力地垂下來。

  為了我跟那小混蛋的生命,母親帶著姐姐們,大膽地鑽出了地窖,回到陽光普照的人間。我們家東廂房裡的麥子沒有了,驢和小騾沒有了,鍋碗瓢盆都成了碎片,神龕里的瓷觀音成了無頭屍首。母親忘記拿下地窖的狐狸皮大衣、我與八姐的猞猁皮小襖也不見了。姐姐們須臾不離身的皮毛衣服保住了,但毛根腐爛,一片片脫落,這些衣服使她們成了遍體癩瘡的野獸。上官呂氏臥在西廂房的磨盤下,啃光了母親臨下地道前扔給她的二十個蘿蔔,屙出一大堆卵石般的硬屎。

  母親進去看她時,她抓起那些硬屎蛋投過來。她的臉皮像凍爛的蘿蔔,白髮糾纏成繩子,有的直豎著,有的拖到背上。她的眼睛裡放出綠光。母親無奈地搖搖頭,把幾個蘿蔔放在她的面前。日本人——也許是中國人——留給我們的,只有半窖抽了黃芽的糠蘿蔔。母親絕望了,找出一個沒被打碎的瓦罐,瓦罐盛著上官呂氏珍藏的砒霜。母親把這些紅色的粉末倒進蘿蔔湯里。砒霜溶化,湯麵上漂浮著一些彩色的油花子,一股腥臭的氣味躥上來。她用木勺子攪著蘿蔔湯,攪勻了,盛起來,慢慢地倒,一線渾濁的液體,沿著木勺的缺口,嘩嘩地注到鍋里。母親的嘴角怪異地抽動著。母親把一勺蘿蔔湯倒在一隻破碗裡,說:“領弟,把這碗湯端給你奶奶。”三姐說:“娘,你在湯里加了毒藥?”母親點點頭。“要把奶奶毒死?”三姐問。“大家一塊死。”母親說。姐姐們齊聲哭起來,連瞎眼的八姐,也跟著哭。她的哭聲細弱,像只小蜜蜂,那兩隻又大又黑、卻什麼也看不見的眼睛裡,盈著淚水。八姐是悽慘中的最悽慘,可憐中的最可憐。“娘,我們不願死……”姐姐們哀求著。我也跟著哼唧:“娘……娘……”母親說:“可憐的孩子們……”她大聲地哭起來,哭了好久,我們伴著她哭。母親響亮地擤擤鼻涕,把那隻破碗連同碗裡的砒霜湯,扔到院子裡。她說:“不死了!死都不怕了,還怕什麼呢?”母親說完,挺直腰板,率領著我們,走上大街,尋找吃食。我們一家,是村子裡首先出現在大街上的人。起初看到司馬家的人頭時,姐姐們還有些害怕,幾天後便熟視無睹。司馬家的小混蛋在我母親的懷抱里,與我遙相呼應,母親曾指著那些人頭對他悄聲說:“可憐的孩子,好好記住吧。”

  母親和姐姐們走出村子,在甦醒的田野里挖掘那種白色的糙根,洗淨搗爛,煮成湯喝。聰明的三姐挖掘田鼠的巢穴,除了能捕到肉味鮮美的田鼠,還能挖出它們儲存的糧食。姐姐們還用麻繩編織了漁網,從水塘里撈上苦熬了一冬變得又黑又瘦的魚蝦。有一天,母親嘗試著把一勺魚湯倒進我的嘴裡,我毫不猶豫地便吐了出來,並放聲大哭。母親把一勺魚湯倒進司馬家那個混小子嘴裡,他竟然傻乎乎地咽了下去。母親又餵他一勺,他又咽了。母親興奮地說:“好了,這個冤孽,到底能自己吃東西了。你呢?”母親望著我,說,“你也該斷奶了。”我恐懼地抓住了母親的辱房。

  在我們的帶動下,村子裡的人們出動了。田鼠們遭到了空前的劫難,接下來便是野兔、魚、鱉、蝦、蟹、蛇、青蛙。廣闊的土地上,活著的東西,只剩下有毒的癩蛤蟆和長著翅膀的飛鳥。如果不是大量的野菜及時長出,村裡的人大半都要餓死。清明節過後,鮮艷的桃花敗落,田野里蒸氣裊裊,土地喧騰,等待著播種,但我們沒有了牲畜,沒有了種籽。待到沼澤地的水汪里、圓形的池塘里、湖邊的淺水裡都遊動著肥胖的蝌蚪時,村裡的人開始流亡。四月里,所有的人幾乎都走了,但到了五月里,大部分人又重返故鄉。樊三大爺說,這裡畢竟還有野糙野菜可以充飢,別的地方連野糙野菜都沒有。到了六月里,有許多外鄉人也來到了這裡。他們睡在教堂里,睡在司馬家的深宅大院裡,睡在廢棄的磨坊里。他們像餓瘋了的狗,搶奪著我們的食物。後來,樊三大爺糾集村裡的男人,發起了驅趕外鄉人的活動。樊三大爺是我們的領袖,外鄉人也推舉出自己的領袖——一個濃眉大眼的青年。他是捕鳥的能手,腰裡別著兩把彈弓,肩上斜挎著一個口袋,口袋裡裝著用膠泥捏成的泥丸,三姐親眼看到過他的絕技:有兩隻鷓鴣在半空中追逐著交尾,他拔出彈弓,根本沒有瞄準,似乎是隨隨便便地she出—個泥丸,一個鷓鴣便垂直地落下來,恰好落在我三姐腳下。鷓鴣的頭被打得粉碎。另一隻鷓鴣驚叫著往空中鑽,那人又she出一丸,鷓鴣應聲落地。那人撿起鷓鴣,走到我三姐面前。他看看我三姐。我三姐用仇恨的目光看著他。樊三大爺已到我家進行過驅逐外鄉人的宣傳,煽起了我們對外鄉人的仇恨。那人非但沒撿我三姐腳前那隻鷓鴣,反而把手裡那隻鷓鴣也扔了過去。他一聲沒吭就走了。

  三姐撿回了鷓鴣,讓母親吃上了鷓鴣肉,讓姐姐們和司馬家的小混蛋喝上了鷓鴣湯,讓上官呂氏吃上了鷓鴣骨頭。她咀D爵骨頭的聲音很響:嘎嘣!嘎嘣!三姐保守了外鄉人贈鷓鴣的秘密。鷓鴣很快變成味道鮮美的辱汁,進入我的胃腸。

  有幾次,母親曾試圖趁我睡著時把辱頭塞到司馬家的小男孩嘴裡,但他拒絕接受。他吃著糙根樹皮成長,食量驚人,只要塞到他嘴裡的東西,他都一律咽下去。

  “簡直像一頭驢”,母親說,“他生來就是吃糙的命。”連他拉出的糞便,也跟騾馬的糞便一樣。而且,母親還認為他生著兩個胃,有反芻的能力。經常能看到,一團亂糙從他肚子裡湧上來,沿著咽喉回到口腔,他便眯著眼睛咀嚼,嚼得津津有味,嘴角上掛著白色的泡沫,嚼夠了,一抻脖子,咕嚕一聲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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