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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婦人高聲說:“好就好,凡事住天上想,往海里想,最不濟也往山上想,別委屈自己。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母親回答說:“我明白。”

  告別的時候,老婦人問:“你婆婆還活著嗎?”

  母親說:“活著,在驢屎里打滾。”

  老婦人道:“這個老東西,強梁了一輩子,想不到落了這麼個下場!”

  如果沒有母親與她的大姑姑這次密談,我不可能在七個月時便能行走,母親也不可能有興致帶我們去大街上觀燈,那樣我們只能過一個索然無味的元宵節,那樣我家的歷史有可能不是目前這樣子。大街上人很多,但似乎都是一些陌生的面孔。人與人之間洋溢著安定團結的氣氛。很多的孩子,提著噼噼哩哩滴火花的金老鼠屎,在人fèng里鑽來鑽去。我們在福生堂大門前停住,觀賞著大門兩側那兩個龐然的大燈籠。燈籠曖昧的黃光映照看大門額頭上懸掛著的金字匾額。

  福生堂大門洞開,深深的庭院裡燈火通明,傳出一陣陣的喧譁。大門外聚集著很多人,袖著手,靜靜地立著,像等待著什麼。多嘴多舌的三姐上官領弟問身邊的人:“大叔,這裡要施粥嗎?”那人不置可否地搖搖頭。身後一個人道:“姑娘,臘八節才施粥呢。”三姐回頭問:“不施粥在這幹什麼?”那人道:“要演文明戲呢,聽說是從濟南府搬來的名角。”二姐還要絮叨,被母親捏了一把。

  終於,福生堂大院裡走出了四個人,每人手裡握著一根高竿,竿梢上挑著四個黑乎乎的鐵傢伙,鐵傢伙噴吐著灼目的火苗,照耀得大門前亮若白晝,不,比白晝還亮。離福生堂大院不遠處,教堂的破爛鐘樓上棲息著的野鴿子驚慌地飛騰起來,在白光里咕咕鳴叫著飛過,飛到黑暗裡去。人群里有人高叫一聲:“瓦斯燈!”從此我們知道了這世界上除了豆油燈、洋油燈、螢火燈之外,還有這能把人眼照痛的瓦斯燈。四個挑燈的黑大漢在福生堂大門前站成一個四角形,好像四根黝黑的柱子。大門內又出來幾個人,扛著捲成圓筒狀的葦席,咋咋呼呼地走到四個挑燈人規範出來的寶地中間,使勁兒把席扔下,然後,解開束席繩,葦席便自動地展開。,他們弓著腰,拽著席角,快速地挪動著黑色的、毛茸茸的小腿。由於他們的腳步太快,也由於瓦斯燈光太強烈,使我們的眼睛出現重影,所以我們一致地看到,那些扯著蓆子跑動的人,都生著四條以上的腿,腿與腿之間,還牽拉著一些透明發亮的蛛網狀的東西,由於這些東西的纏繞,他們的奔跑就好像在蛛網上做著無奈掙扎的小甲蟲。蓆子鋪好後,他們直起腰來,對著觀眾亮了一個相。

  他們的臉上,塗抹著一道道油彩,好像一塊塊新鮮斑斕的獸皮。有的像豹子皮,有的像花鹿皮,有的像猞猁皮,有的像在廟裡偷食供果的花面獾的皮。然後他們便跑兩步退一步似的躥回福生堂大門裡去了。

  在四盞瓦斯燈嗤嗤的噴氣聲中,我們靜靜地等待著,嶄新的葦席也在靜靜地等待。四個高舉燈竿的黑漢,變成了四塊黑色的石頭。一陣鑼響,抖擻起了我們的精神,所有的目光都she向大門裡邊,但都被那鑲著斗大福字的白色影壁牆擋住。我們等待了仿佛半輩子,司馬亭——福生堂大掌柜、大欄鎮原鎮長、現維持會長——哭喪著臉出了場。他提著那面飽受打擊的銅鑼,仿佛極不情願地敲著鑼繞場轉了一周。然後站在席地中央,對著我們說:“各位鄉黨,大爺大娘大叔大嬸大哥大嫂大兄弟大姊妹們,俺兄弟扒鐵橋打了勝仗,好消息傳遍了四面八方,七大姑八大姨都來祝賀,送來了嘉獎令二十多張。為慶祝這一個特大勝利,俺兄弟請來了戲子一幫。他自己也將要粉墨登場,演一出新編戲教育鄉黨,元宵節不能忘英勇抗戰,決不讓小鬼子占我家鄉。司馬亭是一個中國男兒,決不再當這維持會長!鄉黨們,咱是中國人,不侍候日本人這幫狗娘養的。”

  說完這段合轍押韻的話,他對著觀眾鞠了一躬,提著鑼往回跑,與正從大門裡走出來的胡琴師、橫笛手、琵琶匠撞在一起。音樂師們挾著樂器,提著板凳上場。

  樂師們坐在席邊,吱吱呀呀地調弦,以橫笛手吹出的兩個音符為基準。高的往下落,低的往上擰。胡琴、琵琶、橫笛,統一在一起,編織成一根均勻的三股繩,編了一段,停下來,等候著。然後鼓手、鑼手、鈸手、鑔手,夾著家什提著凳子出來,與樂師們對面而坐,咣咣采采嘁嘁嚓嚓敲打一陣。小鑼清脆單調地響了幾聲,小鼓敲出點兒,胡琴琵琶橫笛齊鳴,編織著繩子,捆綁著我們的腿讓我們不能走,捆綁著我們的魂讓我們不能想。曲調纏纏綿綿、悲悲涼涼,有時又哼哼唧唧、嘟嘟噥噥,這是啥戲?高密東北鄉的茂腔,俗稱“拴老婆的撅子”,茂腔一唱,亂了三綱五常;茂腔一聽,忘了親爹親娘。於是隨著節拍,觀眾的腳在抖動,觀眾的嘴唇在翕動,我們的心在顫動。我們的等待就像那弦上的箭,到了臨界發she的最後關頭……五、四、三、二、一聲高腔,在高腔結尾處又聲嘶力竭地翻卷上去,拔得高上加高,刺破了雲天。

  俺本是窈窕一嬌娘——吶——在放聲歌唱的裊裊餘音里,我二姐上官招弟頭戴一朵紅絨花,身穿藍士林偏襟褂,掃腿褲子藍繡鞋,左手挎竹籃,右手提棒槌,邁著流水般的小碎步,從司馬家大門裡流出來,流到耀眼瓦斯燈光下,在席地上煞住浪頭,亮了一個相。眉毛不像眉毛是天邊的新月,目光如水灑在我們頭上,鼻子瘦削高挺,厚厚的嘴唇塗抹得比五月的櫻桃還要紅艷。然後是寂靜,萬眼不眨巴,萬心不跳動,憋足一股勁,齊齊地喝一聲彩。接下來我二姐舒腿、下腰,跑圓場,腰肢柔軟如池邊春柳,腳步輕捷似麥梢蛇在麥芒上滑動。這天晚上雖無風但還是寒冷異常,我二姐卻穿著一身單衣。母親吃驚地看到,自從吃罷鰻鱺之後,二姐的身體已經發起來了,胸前那兩坨肉已經與成熟的鴨梨不相上下,而且形態端正、優美,繼承著上官家女人豐辱肥臀的光榮傳統。二姐繞場旋轉一周,氣不喘,神不亂,頓喉唱出第二句:嫁給了司馬庫英雄兒郎——這一句平穩過渡,尾腔沒有往上揚,但引起的反響如石破天驚。眾人交頭接耳,竊竊私語:這是誰家的女兒?——這是上官家的女兒——上官家的女兒不是跟著鳥槍隊跑了嗎——這是二女兒——啥時攀上了司馬庫做小老婆?

  ——操你們的娘,這是唱戲!操你們的娘,閉嘴!我三姐上官領弟和其他幾位姐姐在人群里大喊著,為我們的二姐辯護。人群頓時安靜下來。——兒的夫他本是毀橋專家,灑燒酒布火陣在蛟龍橋上。五月里五端陽藍火萬丈,燒得那小日本哭爹叫娘。我的夫他屁股受了重傷。昨夜裡大風雪天地皆白,我的夫帶隊伍去毀鐵橋樑……接下來我二姐做敲冰狀,做在冰水裡洗衣服狀。她渾身瑟瑟,猶如一片掛在臘月樹梢的枯葉。觀眾進人戲境,有讚嘆不已者,有用襖袖子沾淚者。突然一陣鑼鼓響,我二姐站起來往遠處張望——耳聽得西南方震破天響,又望見夜空中熊熊火光,一定是兒的夫毀橋得勝,小日本軍火車見了閻王。俺回家速速把燒酒燙上,再殺兩隻雞燉鍋雞湯——然後二姐做收衣狀,做爬堤狀,接唱:猛抬頭發現四條豺狼——先前扛出葦席那四個腿腳麻亂滿臉油彩的人,翻著連串的空心筋斗從大門裡滾出來。他們圍定我二姐,你一爪,我一爪,像四隻貓圍定一隻小耗子。那個臉畫成花面獾模樣的,怪腔怪調地唱著:俺本是日本國龜田隊長,出來找一個花花姑娘,早聽說東北鄉美女成群,一抬頭看到了美貌嬌娘——小娘子呀,走呀走,跟著大太君去把福享。緊接著他們把我二姐叉起來。我二姐身體一挺,繃得像棍一樣直,被四個“日本鬼”高高舉起,在席地上轉圈。鑼鼓敲得緊急,猶如急風暴雨。觀眾涌動,往前逼近。母親大叫著:“放下俺的閨女!”母親吶喊著衝上前去。我繃直雙腿站在棉口袋裡,這感受與我後來騎在馬上的感受頗為相似。母親伸出雙手,像老鷹捉兔子,摳住了“龜田隊長”的雙眼。

  他哀嚎著鬆了手,其他三個人也鬆了手,我二姐跌在席地上。那三個演員跑了,母親騎著“龜田隊長”的腰,在他的頭上胡撕亂扯。我二姐拉扯著我母親,高聲嚷嚷著:“娘,娘,這是唱戲,不是真的!”

  又擁上去幾個人,把母親和“龜田隊長”分開。“龜田隊長”滿臉是血,逃命般躥進大門。母親氣喘吁吁,余恨未消地說:“敢欺負我的閨女,敢欺負我的閨女?!”二姐惱怒地說:“娘,一場好戲,全被你攪了!”母親說:“招弟,聽娘的話,咱回家去,這樣的戲,咱不能演。”母親伸手去拉二姐,二姐一甩胳膊,懊惱地說:“娘,你別在這兒給我丟人啦!”母親說:“是你給我丟人!跟我回去!”二姐說:“我就不回去。”這時,司馬庫高唱著出了場:毀罷鐵橋打馬歸——他穿著馬靴,戴著軍帽,手持一根真正的皮鞭,跨下是一匹想像中的駿馬,他雙腳跺地,往前移動,上身起起伏伏,雙手挽著虛無的韁繩,做出縱馬馳騁狀,鑼鼓喧天,絲竹齊鳴,尤其是那根橫笛,發出穿雲裂帛之聲,令人魂飛魄散,不是因為恐怖,而是因為笛聲的感召。司馬庫面孔如鐵,又涼又硬,嚴肅得要死,沒有一絲絲油滑浮淺——忽聽得河堤上亂紛紛,快馬加鞭往前趕吶——得兒駕——胡琴摹仿出馬的嘶鳴:咴兒咴兒咴兒咴……心似火急馬如風,一步當做半步走,三步當做兩步行——鑼鼓緊急,跺腳,移步,鷂子翻身,凌空開胯;老牛大憋氣,獅子滾繡球——司馬庫在席地上表演了他的全部絕技,很難想像他的屁股上還貼著一塊足有半斤重的大膏藥。二姐著急地把母親推出去。母親嘴裡嘈嘈雜雜地吵著,別彆扭扭地回到原來位置。三個扮演日本兵的男人,貓著腰鑽到中央,試圖重新把二姐舉起來,那個“龜田隊長”沒了蹤影,萬般無奈,只好三個人將就著,兩個舉著前頭,一個舉著兩條腿。他的花里胡哨的頭,夾在二姐雙腿間,顯得十分滑稽,觀眾嘻嘻地笑,那顆頭在雙腿間擠鼻子弄眼,觀眾愈笑,他愈來勁,終於發展成大笑,令司馬庫滿臉不悅之色,但還是接著前邊往下唱:忽聽得人群鬧嚷嚷,卻原來日本兵又逞凶狂,奮不顧身衝上前——伸手抓住個狗脊樑——住手!司馬庫伸手抓住腦袋夾在二姐雙腿間的“日本兵”,大喊一聲。接下來是武打場面,原本應該四對一,現在只好三對一,經過一番搏鬥,司馬庫制服了“日本人”,救下了“妻子”。“日本人”跪在席地上,司馬庫挽著我二姐,在喜慶歡快的曲調中,走回大門去了。然後那四個高挑瓦斯燈的黑色人陡然活了,挑著燈跑回大門裡邊去。光明驟然喪失,我們眼前一片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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