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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哥,差不多了。”那個要用獾油給司馬庫治燒傷的隊員對司馬庫說,“黎明前那列車快要到了。”橋下已橫七豎八地戳著十幾根燒斷的鋼樑,藍白的火苗兒還在橋上閃爍。“狗日的,”司馬庫說,“便宜了他們。你保證火車能把橋壓塌嗎?”“大哥,再截下去,只怕火車不來橋就塌了!”“那好,姜技師,姜技師,下來吧,”司馬庫喊,“你們,”他招呼著眾隊員,“把這兩條好漢子接下來,賞給他們每人一瓶燒酒。”藍火花消失了。隊員們把姜技師和他的助手托著放到爬犁上。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風息了,寒冷更甚,砭入骨髓。蒙古馬拉著爬犁,摸著黑在冰面上走。走出約有二里路,司馬庫下令停住。他說:“費了半夜勁,得等著看個熱鬧。”

  那列貨車馳來時,日頭剛剛冒紅。河上一片光明,河兩岸的樹木上結著金琉璃,銀琉璃。大鐵橋默默地趴著。司馬庫緊張地連連搓手,嘴裡咕嚕著一些髒話。火車鏗鏗鏘鏘、威風凜凜地壓過來,臨近鐵橋時,鳴起了響徹天地的汽笛。

  車頭上噴吐著黑煙,車輪間噴吐著白霧,咣當咣當的巨響令人膽顫,河上的堅冰在微微顫抖。隊員們惴惴不安地望著火車,蒙古馬的耳朵往後伏倒,緊貼在披散的鬃毛上。火車昏頭昏腦地衝上鐵橋,它是那樣粗野蠻橫,大橋也似乎巋然不動。一秒鐘內,司馬庫和他的隊員們臉色變灰,但一秒鐘後他們便在冰上歡呼雀躍起來。歡呼聲最響亮的是司馬庫,跳躍得最高的還是司馬庫,儘管他屁股上的傷勢的確十分嚴重。大橋是在一秒鐘內坍塌的,那些枕木、鋼軌、沙石、泥土,與火車頭一起下落。火車頭撞在一個橋墩上,橋墩也隨著坍塌,然後是震耳欲聾的巨響,然後是飛躥起幾十丈高、在空中沐浴著陽光的冰塊和砂石、彎曲的鋼架和斷裂的枕木。然後是幾十節滿載著貨物的車廂轟轟烈烈地擠上來,有的栽在河道里,有的歪在道軌旁。隨即爆炸連綿。爆炸是從一節滿載著烈性炸藥的車廂開始的,然後引爆了炮彈、子彈。河上的冰被震裂,河水洶湧地冒上來,河水中有魚有蝦,還有一些青蓋的鱉。一條人腿帶著大皮靴落在一匹蒙古馬頭上,砸得它頭昏眼花,雙膝一彎跪在冰上,沾掉了兩片毛。一個足有千斤重的火車輪子砸在冰上,激起沖天水柱,落下來的是稀薄泥漿。巨大的氣浪震得司馬庫耳朵失靈,他只看到蒙古馬拖著爬犁在冰河上沒頭蒼蠅般亂撞,隊員們都呆呆地站著或是坐著,有的人耳渦里流出了黑血。他大聲吼叫,但自己也聽不到聲音,隊員們張著嘴仿佛也在喊叫,但也聽不到聲音……

  司馬庫費盡了力氣,才把他的爬犁隊帶到了昨天上午他們用藍白火苗切割冰塊的地方。我的二姐帶著我三姐四姐又在那兒抬水抓魚,昨天割開的冰窟窿一夜又凍結,冰層約有一寸厚,我二姐用短柄鐵錘和鋼鑿把冰鑿開。司馬庫的人馬趕到這裡,蒙古馬搶著喝水,喝完了水有幾分鐘,那些馬便渾身哆嗦四肢抽搐著倒在冰上,一會兒工夫全死了。涼水把它們張開到最大程度的肺葉炸破了。

  這天的黎明,整個高密東北鄉的所有生靈、人、馬、驢、牛、雞、狗、鵝、鴨……

  連冬眠在洞穴中的蛇,都感受到了來自西南方向的大爆炸,它們錯以為春雷驚蟄,紛紛爬出洞穴,凍死在野地里。

  司馬庫帶著他的隊員們來村里休整。司馬亭用盡了全中國的髒話咒罵他們,但他們的耳朵全部失聰,還以為司馬亭在讚頌他們呢,因為司馬亭罵人時臉上帶著得意揚揚的神情。司馬庫的三個老婆各自拿出家傳秘方,為她們共同的男人治療屁股上的燒傷又加凍傷。常常是大老婆剛剛在他屁股上貼了膏藥,二老婆又端來一盆加了十幾種名貴中藥熬成的洗劑,揭掉了膏藥剛洗完,三老婆就拿來了用松柏葉和冬青根加上雞蛋清兒老鼠鬍鬚灰調製成的粉劑……如此川流不息,使他的屁股幹了濕,濕了干,舊傷痕上又添新傷痕。搞到最後,司馬庫穿上棉褲,紮上兩條皮帶,一見到三個老婆的影子就抓起斧頭或是拉動槍栓。他的屁股上的傷沒好,耳朵卻恢復了聽力。

  司馬庫恢復聽力之後聽到的第一句話就是哥哥的怒罵:“你這個狗日的,全村都要跟你遭殃,等著瞧吧!”司馬庫伸出跟他哥哥同樣柔軟紅潤、肉厚皮薄的小手,捏住了哥哥的下巴。他看著哥哥一貫颳得光溜溜的嘴唇上鑽出來的幾十根彎曲、焦黃的鬍子,和那嘴唇上裂開的皮,悲傷地搖搖頭,說:“我跟你是一個爹下的種,罵我就是罵你,你罵吧!好好罵!”說完,他就鬆了手。

  司馬亭張口結舌,望著弟弟高大的背影,無可奈何地搖搖頭,提起鑼,走出家門,笨拙地爬上他的嘹望塔,向西北方向張望。

  司馬庫帶著隊員們又去了一趟鐵橋,拉回了一些扭曲成麻花狀的鐵軌,還有一個刷著紅漆的火車輪子,還有一堆誰也叫不出名字的破銅爛鐵,在教堂大門外的大街上擺開,向鄉親們炫耀戰績。他嘴角掛著兩朵小泡沫,一遍又一遍地向觀眾宣講他毀壞橋樑、顛覆日本軍列的經過。他每講述一遍,便增添一些活靈活現的細節,越講越豐富,越有趣味,講到後來,竟跟《封神演義》差不多了。二姐上官招弟成了司馬庫的忠實聽眾,她起初是聽眾,後來是那件新式武器的見證人,發展到最後,除了目擊者竟還成了毀橋事件的參與者,好像她一直跟隨著司馬庫,跟著他一起攀上橋墩,又隨著他從橋墩跌下,司馬庫屁股痛時她跟著咧嘴,仿佛兩個人傷在同一部位。

  正像母親說的一樣,司馬家的男人,都是一些瘋瘋顛顛的傢伙,那個盲女坐著瓮漂來,奇俊無比卻雙目失明,說出話來誰也聽不懂,不是聽不懂她的語音,而是解不開她話里的意思,她如果不是狐狸精變的,就一定是個精神病人。你想想,這樣的女人的後代,哪個能正常?母親已覺察到上官招弟的心事,預感到上官來弟的故事很快就會重演。她憂心忡忡地盯著女兒漆黑的眼睛裡燃燒著的可怕的激情,和她那通紅的不知羞恥地腫脹著的厚唇,這哪裡是個十七歲的女孩?

  分明是頭髮了情的小母牛。母親說:“招弟,我的閨女,你才多大呀?”二姐瞪著眼反駁母親:“你像我這麼大時,不是已經嫁給我爹了嘛!你還說過,你的大姑姑十六歲時就生了一對雙胞胎,兩個小孩都像肥胖的小豬一樣!”話說到這種程度,母親就只有嘆息了。但二姐不依不饒地說:“我知道你想說,他已經有了三房太太。

  我做他的四太太。我知道你還想說,他輩分比你大。我跟他既非同姓,更非同宗,不犯規矩。“

  母親放棄了對二姐的管制權,一切由她自便。她表面上平平靜靜,但我從奶汁的味道上,知道母親內心波瀾滔天。在二姐追隨著司馬庫胡鬧騰那些日子裡,母親帶著我那六個姐姐,在我家的蘿蔔窖子裡,挖了一條通向南牆外秫秸垛的暗道。挖出來的泥土,一部分填到糞坑裡,一部分墊在驢欄里,大部分填到秫秸垛旁那口枯井裡。

  春節平安地度過。元宵節的夜晚,母親背著我,領著六個姐姐,去大街上看燈。村里家家掛燈,都是些小燈籠,只有福生堂大門口懸掛著兩盞像水瓮那麼大的紅燈,每個燈籠里插著一根比我的胳膊還要粗的羊脂大蜡燭,燭光閃閃,使燈籠放出耀眼的光輝。二姐招弟哪裡去了?母親不管不問。她已經是我們家的游擊戰士,有可能三天不回來,也可能突然回來。大年夜裡,我們正要放鞭炮迎財神時,她身披著一件黑斗篷回來了。她故意炫耀著緊緊束住細腰的牛皮腰帶,和那沉甸甸地掛在腰帶上、閃爍著鎳光的左輪子手槍。母親用近乎嘲諷的口吻說:“想不到上官家又出了一個女響馬!”說完這話時母親一臉哭相,二姐卻咧開嘴笑了,她的笑是准純情少女式的,使母親感到還有挽救她誤人歧途的可能,於是母親說:“招弟,我不能讓你去給司馬庫做小。”上官招弟冷笑一聲——這冷笑完全是毒辣婦人式的——母親心中剛剛燃起的希望之火隨即便熄滅了。

  大年初一,母親去給她的姑姑拜年,說起來弟和招弟的事情,她的大姑姑——久經磨練的老女人——說:“兒女情事,只能隨其自然。再說,你有沙月亮和司馬庫這樣的女婿,這輩子還愁什麼?這兩個人,都是鑽天的鷂子!”母親說:“我只怕他們死不在炕上。”那個老婦人說:“死在炕上的,多半是窩囊廢!”母親還想噦唆,她的大姑姑很不耐煩地揮揮手,驅趕蒼蠅一樣把母親的話一掃而去。她說:“讓我看看你的兒子吧。”母親把我從棉布袋裡提出來,放在炕上。我恐懼地看著母親的大姑姑那張又窄又小、千溝萬壑的臉和鑲嵌在深陷的眼窩裡那兩隻炯炯的綠眼睛。她凸起的眉骨上竟然沒有一根眉毛,眼圈周圍卻生著密匝匝的黃睫毛。她伸出枯骨般的手,摸摸我的頭髮,揪揪我的耳朵,捏捏我的鼻尖,甚至把手伸進我的雙腿間,摸摸我的雞巴蛋。我厭惡極了她的這種侮辱性的撫摸,盡力向炕角爬去。她一把揪住我,大聲說:“小雜種,站起來!”母親說:“大姑,他才七個月,怎麼能站起來?”老婦人卻說:“我七個月時就能去雞窩裡給你奶奶掏雞蛋了。”母親說:“大姑,那是您,您不是平常人物。”老婦人說:“這個小子,我看也不是個平常人物!馬洛亞這人,可惜了呀。”母親的臉紅了,接著又白了。我爬到炕裡邊,手把著窗台,雙腿一挺站了起來。老婦人拍著巴掌說:“看吧,我說他能站起來,他就能站起來!回過頭來,小雜種!…”“大姑,他叫金童,你怎麼老叫俺小雜種!”

  “雜種不雜種,只有娘知道,是不是啊,我嫡親的大侄女?再說,我這是愛稱,小雜種啦,小鱉蛋啦,小兔崽啦,小畜生啦,都是愛稱,小雜種,走過來!”母親的大姑姑吼叫著。

  我轉過身,雙腿顫抖著,望著母親淚水盈眶的臉。“金童,我的乖兒子!”母親伸出雙臂,召喚著我。我撲向母親的懷抱。我會走了。母親緊緊地抱著我,喃喃地說:“我的兒會走了,我的兒會走了。”

  母親的大姑姑嚴肅地說:“兒女就是一群鳥,該飛的時候,留也留不住。你呢?我是說他們都死了你怎麼樣呢?”

  母親說:“我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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