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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鰻鱺出了水面即被凍僵,繼而被凍成肉棍;二姐讓三姐和四姐抬著水,她自己一手提鐵錘,一手抱著鰻鱺,好不容易回了家。

  母親用一把鋸子,截下了鰻鱺的頭尾,把它的身體,鋸成十八段,每一截鰻鱺落地,都呼嗵一聲響。用蛟龍河裡的水煮蛟龍河的鰻鱺,煮出的魚湯鮮美無比。

  從這一天起,母親的辱房恢復青春,儘管還留下了前邊說過的那道猶如書頁上摺痕的皺紋。

  也就是在喝足鮮美鰻鱺湯的這個夜晚,母親心情舒暢,臉上呈現著聖母般的、也是觀音菩薩般的慈祥。姐姐們圍繞著母親的蓮座,聽她講述高密東北鄉的故事。溫馨夜晚,兒女情長。北風在蛟龍河道里呼嘯,風把煙囪當成哨子吹。院子裡結著冰甲的樹枝喀喀啦啦地擺動,一根冰凌掙脫屋檐,落在檐下的捶布石上跌碎,發出清脆的聲響。

  母親說,清朝咸豐年間,這裡還無人定居。夏秋季節,有人來這裡捕魚、採藥、放蜂、放牧牛羊,為什麼叫大欄呢?原來這裡是牧羊人圈羊休息的地方,有一圈樹條子夾成的柵欄。冬天裡,有人來這裡打過狐狸,但據說來這裡打狐狸的人沒有一個善終的,不是被大風雪凍死,就是得上什麼怪病。後來,也鬧不清哪年哪月了,有一個身體健壯、四肢發達、膽量很大的人在這裡定了居。他就是司馬亭、司馬庫兄弟的爺爺司馬大牙,大牙是他的外號,他的真名無人知曉。他名叫大牙,但嘴裡卻沒有門牙,說話時嗚嗚嚕嚕的。司馬大牙在河邊搭了一個糙棚,靠著一柄漁叉和一桿獵槍過日子。那時候,河裡、溝里、窪地里魚多得呀,一半是水,一半是魚。有一年夏天,司馬大牙蹲在河堤上叉魚,看到從上游漂下來一個釉彩大瓮。司馬大牙一身好水性,能在水裡潛一袋煙工夫。他一個猛子紮下河,把那口大瓮拖到岸邊。瓮里端坐著一個身穿白衣的盲女。我們的目光盯看自家的盲女上官玉女,她歪著頭,側耳聽著,大耳朵上的血管清清楚楚。這個盲女長得奇俊,如果不是瞎了眼,她應該嫁給皇上做娘娘。後來,盲女生了一個男孩就死去了。司馬大牙用魚湯把這男孩餵大,這個男孩名叫司馬瓮,他就是司馬亭和司馬庫的爹。

  母親緊接著講了官府往東北鄉移民的歷史,講了上官家的老鐵匠——我們的祖爺爺和司馬大牙的友誼,講了那一年義和拳在東北鄉掀起的巨大波瀾,還講了司馬大牙和我們的祖爺爺與修鐵路的德國人在村西大沙樑上進行的那場令人啼笑皆非的惡戰。他們不知從哪裡打探到的情報,說德國人的腿上沒有膝蓋,只能直立不能彎曲,還說他們都有潔癖,最怕糞便沾身,糞便一沾身德國鬼子便會嘔吐至死。還說洋鬼子就是羊羔子,羊羔子最怕虎狼,於是這兩位高密東北鄉的最早的開拓者便糾集了一幫酒鬼、賭徒、二流子——當然他們也都是不懼生死、武藝超群的好漢——成立了虎狼隊。司馬大牙和我們的祖爺爺上官斗率領著虎狼隊把德國兵引到大沙梁,想讓他們不會彎曲、木棍一樣的腿陷在沙土裡,然後虎狼隊員們衝上去拉動沙樑上的樹枝,讓懸掛在樹枝上的屎包尿罐掉下來,把有潔癖的德國兵噁心死。為了籌劃這次戰鬥,司馬大牙和上官斗帶著虎狼隊,整整收集了一個月的人糞尿,裝在酒簍里,運到大沙樑上。他們把那個槐花飄香的大沙梁搞得臭氣熏天,把每年都來這裡採花粉的蜜蜂熏死了成千上萬……

  同樣是在這個美妙的夜晚,我們沉浸在高密東北鄉令人神往的歷史裡,想像著司馬大牙與上官斗大擺屎尿陣的神奇情景時,司馬大牙的嫡親孫子司馬庫,正在距村三十里、橫跨蛟龍河的鐵路橋下,創造著高密東北鄉歷史的新篇章。這條鐵路就是德國人修建的膠濟鐵路,虎狼隊的英雄豪傑們流血拋頭,英勇鬥爭,用了千古末聞的戰術,延緩了鐵路通車的日期,但最終也沒能擋住堅硬的鐵路把高密東北鄉柔軟的腹地劈成兩半,用司馬瓮的話說就是:他娘的,這等於在我們婆娘的肚皮上捅了一刀!鋼鐵的巨龍噴吐著濃煙,從我們的高密東北鄉碾過,就好像碾著我們的胸膛。現在,這條鐵路歸日本人管轄,運走我們的煤炭棉花,運來也是最終要用到我們頭上的槍枝彈藥。司馬庫破壞鐵路橋的行動,可以說是繼承了他爺爺的遺志,發揚著我們家鄉的光榮,只不過他的方式明顯地高出祖先一籌。

  三星西斜,彎彎的月牙兒掛在樹梢。西風在河道里肆虐,吹得鐵橋的鋼鐵支架發出嗚嗚的響聲。那晚上可真是奇冷怪冷,河裡的冰被凍裂,炸開一條條寬紋,裂冰時的嘎叭聲比步槍she擊的聲音還要響亮。司馬庫的爬犁隊到了橋下,窩在河邊停住。他率先從爬犁上跳下來,感到屁股上像被貓咬著一樣痛疼。天上有微弱的星光,下邊是河冰黯淡的白光,中間便是伸手看不見五指的漆黑。他拍了拍巴掌,周圍響起稀疏的巴掌聲。神秘的黑暗讓他心情激動,精神亢奮,後來當別人問他毀橋戰役前的心情時,他說:“好,像過年一樣。”

  隊員們手拉手,摸到了橋下。司馬庫摸索著爬上橋墩,從腰裡摸出小斧頭,對著一根桁梁劈了一下,斧刃上進出幾個大火星,桁梁發出銳利的響聲。“他姥姥的腿,”司馬庫罵道,“全是鐵傢伙。”一顆斗大的流星劃破夜空,拖著一條長長的尾巴,窸窣有聲,閃爍著極為美麗的藍色火花,在天地間短暫地輝煌。借著這流星火,他看清了高大的水泥橋墩和橫七豎八的鋼鐵支架。他招呼著:“姜技師,姜技師,上來吧。”姜技師在眾人的推託下,爬上了橋墩,緊接著爬上來的還有那個小男核。橋墩上結著蘑菇般的冰疙瘩,司馬庫伸手拉小男孩時腳下一滑,小男孩在橋墩上站穩了,司馬庫卻跌了下去,正跌著他那不斷地從厚痂fèng里滲出膿血的爛屁股。他悲慘地叫了一聲:“娘喲——”隨即又叫了一聲,“親娘喲,痛死我了……”隊員們跑過來,把他從冰上架起來。他繼續哀嚎著,聲音宏亮,能傳到天邊去。一個隊員勸說:“大哥,忍著點吧,別暴露了目標。”司馬庫這才止住嚎叫,渾身瑟縮著,大聲發布命令:“姜技師,快割吧,割幾根就撤,他娘的沙月亮,送給我的治傷藥,越治越厲害。”一個隊員說:“大哥,你中了人家的jian計。”“你難道不知道‘病急亂求醫’的道理?”司馬庫反吵著。那個隊員說:“大哥,忍著點吧,回去後我給你治,用獾油,治燒傷燙傷,那是百發百中,油到傷好。”哧啦啦,一簇奪目的藍火花,藍中透著白,白里鑲著藍,在鐵路橋的梁架間突然亮起,是那樣的亮,亮得人眼淚汪汪。橋洞、橋墩、鋼樑、鐵架、狗皮大衣狐皮帽子,杏黃爬犁蒙古馬,鐵路橋周圍的一切都纖毫畢現,連一根毛掉在冰上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橋墩上那兩個人,姜技師和他的小徒弟,像猴子一樣蹲在鋼樑上,舉著噴吐著毒辣火焰的“大煙槍”,切割著鋼樑。鋼樑上躥起潔白的煙,河道里散開一種熔化鋼鐵的奇異香氣。司馬庫痴迷地望著那火花和閃電般的弧光,忘記了屁股上的疼痛。火花像蠶吃桑葉一般吞噬著鋼鐵。很快,便有一根鋼樑沉重地垂下來,傾斜著插進厚厚的冰層。“割,割,割光個狗日的!”司馬庫大叫著。

  那場人糞尿戰爭公道地說是你們祖爺爺和司馬大牙他們打勝了,如果他們事先偵察到的情報是準確的話,母親說。事敗之後,虎狼隊的漏網隊員發起了一次半公開半秘密的調查運動,歷時半年,訪問了千百個人,終於搞清,最先得到德國人沒有膝蓋、沾屎必死虛假情報的人,竟是虎狼隊正隊長司馬大牙本人,而為他提供情報的是他和盲女人所生的那個風流成性的兒子司馬瓮,調查者把司馬瓮從jì女的被窩裡拖出來,讓他交待情報來源,他說他是聽忘憂樓jì女一品紅所說。調查者追問一品紅,她矢口否認說過這樣的話。她說,我接待過德國築路勘測隊的所有技師和他們的所有士兵,被他們粗大結實的膝蓋把大腿都跪爛了,這樣的謊言怎會出自我口呢?線索就這麼斷了,虎狼隊的漏網隊員也恢復了自己的職業,打漁的還去打漁,種地的還去種地。母親說她的大姑夫於大巴掌那時是血氣方剛的青年,雖沒加入虎狼隊,但卻參加了人糞尿戰爭,扛著一柄三股糞叉。

  他說德國人過了橋,司馬大牙對他們放了一土炮,上官斗放了一鳥槍,便率隊向大沙梁子撤退。德國人頭上戴著飾有五彩鳥毛悠悠拂擺的黑帽子,上身穿著鑲滿銅紐扣的綠上衣,下穿潔白的瘦褲子。他們的腿又細又長,跑起來不打彎,果然像沒有膝蓋的樣子。到了大沙梁下,虎狼隊列隊叫罵,罵人話一套一套,合轍押韻,全都是村裡的私塾先生陳騰蛟所編。虎狼隊列隊罵陣,德國鬼子卻齊刷刷地單膝跪倒。不是說德國人沒有膝蓋腿不會打彎嗎?

  我大姑夫納悶地想著,母親說,還沒等他想出個名堂,就看到德國人的槍口裡飄出了一團團白煙,隨即聽到排槍響,虎狼隊裡,幾個正大聲罵人的隊員栽倒在地,身上冒出了鮮血。司馬大牙一看情勢不好,慌忙下令,抬上死屍,往沙梁撤退。流沙鬆軟,陷著他們的腿,他們都在考慮德國人的膝蓋問題。德國人跟蹤追擊,他們跋涉流沙的動作一點不比虎狼隊員們笨拙,而且,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們的大膝蓋在瘦腿褲子裡運動。隊員驚慌失措,司馬大牙也緊張,硬挺著說:“不要緊,兄弟爺們,沙里陷不死他們,咱還有第二招。”正好這時德國人出了流沙,進入槐樹林,你們祖爺爺們大喊一聲:“拉!”幾十個虎狼隊員拉著埋在沙里的繩索一拽,掛在槐樹上,被紅白槐花掩藏著的屎尿罐紛紛傾倒,劈頭蓋臉一陣尿屎雨,淋在德國鬼子身上。有幾個沒拴牢的屎罐子從樹上掉下來,砸在德國人頭上,當場砸死一個。德國人齜牙咧嘴,叫喊連天,拖著槍紛紛倒退。俺大姑夫說,如果這時候虎狼隊乘勝追擊,那就如猛虎人狼群,八十多個德國鬼子一個也活不了。可虎狼隊員只顧拍掌歡呼,哈哈大笑,讓德國鬼子溜到了河邊,德國人跳到河裡洗著身上的屎尿。虎狼隊員們等待著他們嘔吐而死,但他們洗淨了屎尿後,端起槍一個齊she,一顆槍子兒恰好從司馬大牙的嘴裡she進去,從他的天靈蓋上鑽出來,他連哼都沒哼就死了。德國人把高密東北鄉燒成一片白地。袁世凱又派來兵,活捉了你們祖爺爺上官斗。他們為了殺一儆百,在村子中間那棵大柳樹下,給你們祖爺爺施了最嚇人的酷刑:赤腳走鐵鏊子。施刑那天,整個高密東北鄉都轟動了,圍觀者有上千人。俺大姑親眼目睹了那天的情景。她說官家先用石頭支起十八面鐵鏊子,鏊子下插上劈柴點火,燒得十八面鏊子面面通紅。然後,劊子手把你們祖爺爺架來,讓他赤腳在鏊子上行走。他的腳上冒著焦黃的煙,那股臭味兒,熏得俺大姑昏迷了好幾天。俺大姑說上官斗真不愧是打鐵的,鋼筋鐵骨金牙關,受著這樣的酷刑,他也哭,也嚎,但沒一句討饒的話,他在鏊子上走了兩個來回,那腳已經沒有腳的模樣啦……後來,官家把他殺了,砍下頭,運到濟南府去展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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