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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年的冬天出奇地寒冷,靠著半廂房小麥和一地窖蘿蔔,我們平安地向春天過渡。在三九天那些最冷的日子裡,大雪瀰漫,堵塞住門戶,院子裡的樹枝被積雪壓斷。我們穿著沙月亮饋贈的皮毛外套,圍坐在母親身邊,進入冬眠狀態。一天,太陽出來,積雪融化,房檐上垂掛著粗大的冰凌,久違的麻雀在雪枝上叫喚,我們從冬眠中醒來。我們已過了好久化雪為水的日子。對雪水煮蘿蔔這道重複了數百次的菜,姐姐們厭惡之極。二姐上官招弟首先提出,今年的雪水,有一股血腥味,必須立即下河抬水,否則就會得莫名其妙的病,連僅靠奶水過活的上官金童也不能倖免。上官招弟已經取代了上官來弟的領袖地位。這位姐姐,生著兩片豐滿的嘴唇,說話的聲音,是富有魅力的沙啞。她的話,有相當的權威性,因為人冬以來,她全面負責伙食,母親卻像一頭受傷的奶牛,羞羞答答、有時又理直氣壯地披著那件華貴的狐皮大衣,坐在炕上,調理著身體,關心著奶汁的數量和質量。“從今天起,下河抬水吃。”二姐看著母親的臉,用不容否決的口吻說。母親沒有反對。三姐上官領弟皺著眉,批評雪水煮蘿蔔的惡劣味道,她又一次提出賣騾子換錢再用錢買肉吃。母親譏諷道:“冰天雪地,到哪兒去賣騾子?”三姐說:“那我們去捉野兔子,冰天雪地,兔子凍得跑不動了。”母親勃然變色:“記著,孩子們,這輩子不要再讓我看到野兔子。”

  其實,在這個嚴酷的冬天裡,村子裡許多人家,都吃膩了野兔肉。肥胖的兔子們,在雪地里像長尾巴蛆一樣爬行,連小腳女人都能活捉它們。這個冬天,也是紅狐狸和糙狐狸的黃金歲月,因為戰爭,獵槍被形形色色的游擊隊掠去,使村人們沒了武器;也因為戰爭,村人們情緒受傷,所以在獵獲狐皮的黃金季節里,狐狸們沒有往年的殺身之憂。在那些漫漫長夜裡,它們在沼澤地里縱情狂歡,公狐狸們讓所有的母狐狸都懷上了超出常量的胎兒。它們淒涼激越的嗚叫聲,擾得人心神不寧。

  三姐和四姐用扁擔抬著一隻大木桶,二姐扛著一柄大鐵錘,來到蛟龍河邊。

  她們路過孫大姑家時,不由地側目觀望。院子裡一片荒涼,沒有一絲絲人的氣息。一群烏鴉蹲在牆頭上,令姐姐們想起孫家牆頭的往昔。昔日的熱鬧已不復存在,啞巴兄弟也不知流落何方。她們踩著深及大腿根的積雪走下河堤,幾隻野狸子在灌木叢中望著她們。太陽在東南方向,傾斜照耀著河道,一片耀眼的光明。近岸的冰是白色的,踩下去像踩著蘇脆薄餅,發出咯咯喳喳的響聲。河道中央的冰是淺藍色的,堅硬光滑。姐姐們在冰上蹣跚著,四姐跌了一跤,三姐拉四姐時也順勢跌倒。扁擔水桶大鐵錘在冰上響,她們嘻嘻哈哈地笑。

  二姐選擇了一塊最乾淨的地方,開始砸冰。上官家祖傳的大鐵錘被她纖細的胳膊舉起來,沉重地落在冰面上,發出的響聲像刀刃一樣鋒利單薄,飛到我家的窗戶上,讓窗紙簌簌作響。母親撫摸著我頭上的黃毛和我身上的猞猁毛,說:“金童子,金童子,姐姐去砸冰,砸個大窟窿,抬回一桶水,倒出半桶魚。”八姐披著猞猁皮小襖瑟縮在炕角上,尷尬地微笑著,好像一尊皮毛小觀音。二姐一錘下去,冰面上出現一個核桃大的白點,幾片細小的冰屑沾在錘頭上。她又舉起大錘,舉起時勉勉強強,落下時搖搖晃晃。冰面上又出現一個白點,離剛才那個白點足有一米遠。冰面上出現二十幾個白點時,上官招弟已是氣喘吁吁,嘴裡噴出的白氣又粗又長。掙扎著舉起錘,錘下落時她筋疲力盡,倒在冰面上,小臉煞白,厚嘴唇鮮紅,眼睛裡霧蒙蒙,鼻尖上汗珠亮晶晶。

  三姐四姐嘟嘟噥噥,開始發泄對二姐的不滿。河道里颳起小北風,刀子似的噌噌噌地割著她們的臉。二姐站起來,往手心裡啐了幾口唾沫,重新抓起錘柄,舉起大錘,砸下去。但只砸了兩下,她便再次跌倒在冰面上。

  正當姐姐們絕望地收拾起水桶扁擔,準備回家化雪水或是化冰凌燒午飯時,十幾架馬拉冰爬犁攜著煙嵐從冰河上疾馳而來。因為冰面上反she著七彩的陽光,他們又是從東南方向而來,所以二姐一直認為他們是從太陽里沿著光線滑行下來的。他們金光閃閃,速度快似閃電。馬蹄翻動,銀光閃爍,馬蹄上的鋼釘鑿得冰面啪啪響,冰屑橫飛,打在姐姐們的腮上。她們目瞪口呆,竟忘了也顧不上躲閃。馬繞著彎閃過她們,然後,跌跌撞撞地剎住。這時姐姐們看到冰爬犁都刷成杏黃色,塗著厚厚的桐油,像一層彩玻璃。每架爬犁上坐著四個人,都戴著蓬鬆的狐狸皮帽子。鬍鬚、眉毛、眼睫毛和皮帽子的前檐上,結著一層白色的霜花。

  嘴裡和鼻孔里都往外噴吐著又粗又長的熱氣。馬們小巧玲瓏,眉清目秀,馬腿上都叢生著長長的毛。從它們安詳的態度上,我二姐猜想這是傳說中的蒙古馬。

  一個身材高大的人從第二架爬犁上跳下來。他穿著一件光板羊皮襖,敞著懷,露出一件豹皮背心。背心上扎著寬皮帶,皮帶上掛著一隻左輪子手槍,還有一把短柄的小斧頭。只有他沒戴皮帽子卻戴著一頂三頁瓦氈帽。他的聳起的雙耳上,各戴著一個野兔皮護耳。“是上官家的女兒嗎?”他問。

  眼前這個人,是福生堂二掌柜司馬庫。“你們在這幹什麼?”他問著,沒等我姐姐們回答,他便找到了答案,“噢,砸冰窟窿,這哪是你們女孩子乾的活兒!”他對著爬犁上的人喊,“都下來,幫我這鄰居砸個窟窿,也正好飲飲我們的蒙古馬。”

  爬犁上下來幾十個臃腫的男人,他們大聲咳嗽、吐唾沫。幾個人蹲下,從腰裡掏出小斧頭,啪啪地砍著冰。冰屑飛濺,冰上出現一些白色的砍痕。一個絡腮鬍子摸摸斧頭的刃子,擤著鼻子說:“司馬大哥,這樣砍,只怕砍到天黑也砍不透。”司馬庫蹲下,摸出自己腰裡的斧,試探著砍了幾下,罵道:“媽的,凍得像鋼板一樣。”絡腮鬍子道:“大哥,咱們每人一泡尿就能滋開。”司馬庫罵道:“胡扯雞巴蛋!”但他立即興奮起來,拍一下自己的屁股——他咧了一下嘴,屁股上的燒傷尚未痊癒——說,“有了,姜技師,姜技師,你過來。”那個叫姜技師的瘦削男人上前來,望著司馬庫,不說話,但他的表情向司馬庫說明他在等候吩咐。“你那個玩意兒,能不能切開這冰?”姜技師輕蔑地笑了笑,用女人一樣的尖細腔調說:“好比用鐵錘砸雞蛋。”

  司馬庫高興地說:“快快,在這河上給我切它八八六十四個窟窿,讓鄉親們跟著我司馬庫沾光。你們別走。”他又對我姐姐們說。

  姜技師把第三架爬犁上的帆布揭開,露出了兩個刷著綠漆、像巨大的炮彈一樣的鐵傢伙。他十分熟練地抖開長長的紅膠皮管子,並把膠皮管子擰在鐵傢伙的腦袋上。然後,他看了看鐵傢伙腦袋上的圓盤表,那表上有細長的紅針在擺動。最後,帶上帆布手套,他卡著一個狀似大煙槍的、與兩根膠皮管子連在一起的鐵玩意兒,擰了一下,便有嗤嗤的氣噴出。他的助手,一個頂多能有十五歲的瘦弱男孩,劃著名一根洋火,往那氣上一觸,一個像柞蠶蛹兒那般粗細、那般形狀的藍色火苗便噴she出來,並發著嗤嗤的響聲。他吩咐了一聲小男孩,小男孩爬到爬犁上,把那兩個鐵傢伙的腦袋扭了幾下,那藍色的火苗隨即變得極白極亮,比陽光還要耀眼。姜技師提著那可怕的玩意兒,望著司馬庫。

  司馬庫眯著眼,把手掌往虛空里一劈,喊一聲:“割!”

  姜技師彎下腰,把那白火頭往冰面上一觸,一股辱白色的蒸氣猛地騰起尺把高,並伴隨著滋啦啦的水響。他的胳膊帶動著手腕,手腕帶動著“大煙槍”,“大煙槍”噴吐著白火,劃了一個大大的圓圈。他抬起頭,說:“切下來了。”

  司馬庫懷疑地低頭看冰,果然看到一塊磨盤大的冰與周圍的冰分離開來,河水沿著那圓圈,均勻地滲出來。姜技師用那白火在圓冰上劃了一個十字,圓冰便分裂成四塊。他用腳把那冰塊往下壓,河水把冰沖走了。一個冰窟窿出現在河上,藍色的河水漫溢出來。

  “真是好家什!”司馬庫讚嘆著,冰上的男人也對著姜技師投過來讚賞的目光。“繼續切!”司馬庫說。

  姜技師施展絕技,在蛟龍河厚達半米的冰面上,切割出幾十個冰窟窿。這些冰窟窿有圓形的,有正方形的,有長方形的,有三角形的,有梯形的,有八角形的,有梅花形的……猶如一頁幾何學教程。

  司馬庫說:“姜技師,這是你初出茅廬第一功!上爬犁,夥計們,天黑趕到大鐵橋,對了,飲飲馬,飲馬蛟龍河!”

  男人們拉過馬匹,讓它們就著冰窟窿飲水。司馬庫趁此機會對我二姐說:“你是老二吧?回家告訴你娘,總有一天我會把沙月亮那個黑驢日的打垮,把你姐姐奪回來還給孫大啞巴。”

  “您知道俺大姐去哪兒了嗎?”二姐大著膽子問司馬庫。

  司馬庫說:“跟著沙月亮販賣大煙土。媽的,這些驢日的鳥槍隊。”

  二姐不敢多問,眼看著司馬庫跳上爬犁。一溜十二架爬犁,箭一般she出西方,在蛟龍河石橋那兒拐了一個彎,不見了。

  姐姐們沉浸在目睹人間奇蹟的興奮里,忘記了寒冷。她們參觀著河上的冰窟窿,從三角形到橢圓,從橢圓到正方,從正方到長方……窟窿里溢上來的河水沾在她們鞋子上,一會兒便結成了冰。冰河裡的清新水氣,感人肺腑地從冰窟窿里溢上來。我的二姐三姐四姐對司馬庫充滿了敬仰之情。因為有了大姐作為光榮的榜樣,二姐幼稚的腦海里,竟然產生了一個朦朧的念頭:嫁給司馬庫!好像有人冷冷地告誡她:司馬庫已經有了三個老婆!——那我就做他的第四個老婆。

  四姐上官想弟驚叫一聲:“姐姐,一根大肉棍子!”

  那條被四姐誤認為肉棍子的粗大鰻鱺,笨拙地擺動著銀灰色的身體,從幽暗的河底浮游上來。它的蛇樣的腦袋足有拳頭那麼大,兩隻眼睛陰森森的,令人想到陰鷙的蛇。它的頭接近了水面,叭叭地吐著水泡兒。二姐興奮地說:“一條大鰻鱺。”她抄起扁擔,對準它的頭顱砸下去。扁擔鉤子嘩啦響,水花濺起。鰻鱺的頭沉下去,但立即又浮上來。它的眼睛被打破了。二姐又用扁擔搗下去。鰻鱺的動作越來越遲緩、僵硬。二姐扔下扁擔,抓住它的頭,把它從冰窟窿里拖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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