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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夜,沙月亮沒有睡覺,他在院子裡不停地走動,一會兒大聲地咳嗽,一會兒吹口哨。他的口哨吹得極為出色,能摹仿出十幾種鳥兒的叫聲,除了咳嗽、吹口哨外,他還把嗓門放到最大程度,演唱著古老的戲曲和當時流行的抗日歌曲。

  他時而在開封府大堂上怒鍘陳世美,時而又舉起大刀向鬼子們頭上砍去。為了防禦這個醉酒的、戀愛受到障礙的抗日英雄破門而人,母親在門上加了頂槓,加了頂槓還不放心,又把風箱、衣櫃、破磚頭等等一切可以搬動的東西壘在門後。

  她把我裝進口袋背起來,手提著一把菜刀,在屋子裡來回走動,從東間屋走到西間屋,又從西間屋走到東間屋。姐姐們誰也沒脫皮毛大衣,她們簇擁在一起,鼻子尖上掛著汗珠,在沙月亮製造出的複雜音響里呼呼大睡。七姐上官求弟的口水濡濕了二姐上官招弟的黃鼠狼皮大衣,六姐上官念弟像羊羔一樣偎依在黑熊三姐上官領弟的懷抱里。現在想起來。母親和沙月亮的鬥爭,從一開始就輸定了。沙月亮用動物的皮毛馴服了我的姐姐們,在我家建立了廣泛的統一戰線,母親失去了群眾,成了孤獨的戰士。

  第二天,母親背著我,飛一樣跑到樊三大爺家,向他簡單說明:為了報答孫大姑接生之恩,要把上官來弟許配給孫家大啞巴——那位手持軟刀與烏鴉奮戰的英雄——為妻,說好了頭天定婚,第二天過嫁妝,第三天便是婚禮。樊三大爺懵頭懵腦地看著母親。母親說:“大叔,詳情莫問,謝大媒的酒我給您預備好了。”樊三大爺道:“這可是倒提媒。”母親說:“是倒提媒。”樊三大爺道:“為什麼呢?”母親說:“大叔,別問了。你讓啞巴中午就去我家送訂婚禮。”樊三大爺道:“他家裡有什麼呢?”母親道:“有什麼算什麼。”

  我們跑回家。一路上母親心驚肉跳,憂慮重重。母親的預感非常正確。我們一進院子,就看到一群動物在唱歌跳舞。有黃鼠狼、有黑熊、有狍子、有花狗、有綿羊、有白兔,惟獨不見紫貂。紫貂脖子上纏著狐狸,坐在東廂房的麥子堆上,專注地看著鳥槍隊長。鳥槍隊長坐在地鋪上,擦拭著他的葫蘆和鳥槍。

  母親把上官來弟從麥子堆上拖起來,冷冷地對沙月亮說:“沙隊長,她是有主的人啦。你們抗日的隊伍,總不能勾引有夫之婦吧?”

  沙月亮平靜地說:“這還用得著您說嗎?”

  母親把大姐拖出了東廂房。

  中午時分,孫家大啞巴提著一隻野兔來到我家。他穿著一件小棉襖,下露肚皮上露脖子,兩隻粗胳膊也露出半截。棉襖的扣子全掉了,所以他攔腰捆著一根麻繩子。他對著母親點頭哈腰,臉上掛著愚蠢的笑容。他雙手捧著兔子,獻到母親面前。陪同大啞巴前來的樊三大爺說:“上官壽喜屋裡的,我按你的吩咐辦了。”

  母親看著那隻嘴角上還滴著新鮮血液的野兔子,愣了好半天。

  “大叔,今晌午您別走了,他也別走了,”母親指指孫家大啞巴說,“紅蘿蔔燉兔肉,就算給孩子訂婚了。”

  東間屋裡,上官來弟的嚎哭聲突然爆發。她開始時的哭聲像一個女孩子,尖利而幼稚,幾分鐘後,她的哭聲變得粗獷嘶啞,還夾雜著一些可怕而骯髒的罵人話。十幾分鐘後,她的哭聲就變成了乾巴巴的嚎叫。

  上官來弟坐在東間炕前的髒土上,忘記了珍惜身上寶貴的皮毛。她瞪著眼,臉上沒有一滴淚,嘴巴大張著,像一口枯井,乾嚎聲就從那枯井裡持續不斷地冒出來。我的那六個姐姐,低聲啜泣著,淚珠子在熊皮上滾動,在狍皮上跳躍,在黃鼠狼皮上閃爍,把綿羊皮漏濕,使兔子皮骯髒。

  樊三大爺往東屋裡一探頭,像突然見了鬼,目光發直,嘴唇打哆嗦。他倒退著出了我家屋子,跌跌撞撞地跑走了。

  孫家大啞巴站在我家堂屋裡,轉動著腦袋,好奇地東張西望。他的臉上,除了能表現出愚蠢的笑容外,還能表現出深不可測的沉思默想,表現出化石般的荒涼,表現出麻木的哀痛。後來我還看到他表達憤怒時臉部可怕的表情。

  母親用一根細鐵絲貫穿了野兔的嘴,把它懸掛在堂屋的門框上。大姐吼出的恐怖她充耳不聞;啞巴臉上的古怪她視而不見。她拿著那把鏽跡斑斑的菜刀,笨拙地開剝兔皮。沙月亮背著鳥槍從東廂房裡走出來。母親沒有回頭,冷冷地說:“沙隊長,我家大女兒今日訂婚,這隻野兔子便是聘禮。”

  沙月亮笑道:“好重的禮。”

  “她今日定婚,明日過嫁妝,後日結婚,”母親在兔子頭上砍了一刀,迴轉身,盯著沙月亮,說,“別忘了來喝喜酒!”

  “忘不了,”沙月亮說,“絕對忘不了。”說完,他就背著鳥槍,吹著響亮的口哨,走出了我家家門。

  母親繼續開剝兔皮,但分明已失去了任何興趣。她把野兔子留在門框上,背著我進了屋。母親大聲說:“來弟,無仇不結母子?無恩不結母子——你恨我吧!”說完這句兇巴巴的話,她無聲地哭起來。母親流著淚,肩膀聳著,開始剁蘿蔔。咔嚓一刀下去,蘿蔔裂成兩半,露出白得有些發青的瓤兒。咔嚓又是一刀,蘿蔔、變成四半。咔嚓咔嚓咔嚓,母親的動作越來越快,越來越誇張。案上的蘿蔔粉身碎骨。母親把刀又一次高高舉起,落下來時卻輕飄飄的。菜刀從她手裡脫落,掉在破碎的蘿蔔上。屋子裡洋溢著辛辣的蘿蔔氣息。

  孫家大啞巴翹起大拇指,表示著他對母親的敬佩。他嘴裡吐出一些短促的音節,輔助著拇指表示他對母親的敬佩。母親用襖袖子沾沾眼睛,對啞巴說:“你走吧。”啞巴揮舞著胳膊,用腳踢著虛空。母親抬高了嗓門,指指他家的方向,大聲喊:“你走吧,我讓你走!”

  啞巴明白了母親的意思,他對著我扮了一個頑童般的鬼臉,腫脹的上唇上的小鬍子像一抹綠色的油彩。他準確地摹仿了爬樹的動作,又準確地摹仿了鳥兒飛翔的動作,然後,仿佛手攥著一隻撲撲楞楞的小鳥,他笑了,指指我,又指指自己的心窩窩。

  母親又一次指指他家的方向。他愣了一下,會意地點點頭,然後跪下,對著母親——母親抽身閃開——於是他對著案板上的蘿蔔塊兒,磕了一個響頭,爬起來,得意洋洋地走了。

  夜裡,疲倦已極的母親沉沉睡去,等她醒來時,發現院子裡的梧桐樹上、香椿樹上、杏樹上,掛著一片肥大的野兔子,宛如樹上結了奇異的果實。

  母親手扶著門框,慢慢地坐在門檻上。

  十八歲的上官來弟穿著她的紫貂皮大衣,圍著她的紅狐狸,跟著黑驢鳥槍隊隊長沙月亮跑了。那幾十隻野兔子是沙月亮獻給我母親的聘禮,也是他向我母親牛皮哄哄的示威。大姐私奔,二姐三姐四姐當了同謀。事情發生在後半夜:母親疲倦的鼾聲響起時,五姐六姐七姐也進入夢鄉。二姐起身,赤腳下地,摸索著挪開了母親在門後築成的壁壘,三姐和四姐拉開了兩扇門。傍晚時,沙月亮就在門臼里倒上了槍油,所以門扇在無聲中開啟。在後半夜的淒冷月光中,姐妹們摟抱著道別。沙月亮望著樹枝上的兔子竊笑。

  第三天是啞巴和大姐完婚的日子。母親沉靜地坐在炕上fèng補衣裳。將近中午時,終於等待不下去的啞巴來了。他用動作和表情跟母親要人。母親下了炕,走到院子裡,指了指東廂房,又指了指依然懸掛在樹上那些已經凍得硬梆梆的野兔子。母親什麼也沒說,啞巴就完全明白了。

  黃昏時分,我們一家坐在炕上吃蘿蔔片喝麥面粥,忽聽到大門被擂得山響。

  到西廂房餵上官呂氏吃飯的二姐氣喘吁吁地跑進來,說:“娘,壞了事了,啞巴兄弟們來了,還帶著一群狗。”姐姐們驚慌不安。母親穩如磨盤。她用湯匙餵飽了八姐玉女,然後就咯咯吱吱地嚼起蘿蔔片來。她的神情安詳得宛如一隻懷孕的母兔。大門外的喧鬧突然安靜了。約摸過了抽袋煙工夫,三條紅光閃閃的黑影,從我家低矮的南牆頭上翻了過來。孫家的啞巴三兄弟來了。跟著他們進院的,還有三條像抹了葷油一樣光滑的黑狗。它們如三道黑色的虹,從牆頭上滑進來,無聲無息地落在地上。在深紅的暮色里,啞巴們和他們的狗凝固了片刻,宛如一組雕塑。大啞巴提著一把寒光閃閃的緬甸軟刀。二啞巴拄著一把青藍的腰刀。

  三啞巴拖著一柄紅鏽斑駁的大朴刀。他們的肩膀上,都斜挎著一個藍布白花的小包袱,好像要出門遠行。姐姐們嚇得屏住了呼吸,母親卻泰然自若地、呼嚕呼嚕地喝粥。突然,大啞巴吼了一聲,二啞巴和三啞巴也跟著吼,他們的狗也跟著吼。人口裡和狗嘴裡噴出的唾沫星兒像閃閃的小蟲,在暮色里飛舞。接下來,啞巴們進行了刀法表演,就像麥田葬禮那天他們與烏鴉大戰那樣。在那個遙遠初冬的黃昏,我家院子裡刀光閃閃,三個像獵狗一樣矯健的男人,不斷地往上躥跳著,儘量地舒展開鋼板一樣的身體,把懸掛在樹枝上的幾十隻野兔子砍得七零八落。他們的狗興奮地咆哮著,晃動著龐大的腦袋,把殘破的野兔屍體咬住,然後像飛碟一樣甩出去。他們折騰夠了,臉上顯出心滿意足的神情。我家的院子,成了野兔子的碎屍場。有幾隻兔子頭,孤零零地掛在樹枝上,宛如遺留的風乾果實。啞巴們帶著狗們,耀武揚威地在院子裡走了幾圈,然後,像來時一樣,飛燕般掠過牆頭,消逝在昏天晦氣里。

  母親捧著粥碗,淺淺地笑著。這個富有特色的笑容,深刻在我們的腦海里。

  女人的衰老是從辱房開始的,辱房的衰老是從辱頭開始的。因為大姐的私奔,母親一貫俏皮地翹起的粉紅色辱頭突然垂下來,像成熟的谷穗垂下了頭。垂頭的同時,粉紅的顏色也變成了棗紅。在那些日子裡,辱房的泌奶量減少,辱汁的味道也失去了往日的新鮮芳香和甘美;淡薄的辱汁里,有一股朽木的氣息。幸好,隨著時光的流逝,母親的心情逐漸好轉,尤其是吃過那條大鱔魚之後,低垂的辱頭慢慢翹起來,變深了的顏色漸漸淡起來,泌奶量恢復到秋天的水平。但令人不安的是,這次衰老,畢竟在辱頭與辱房連結的地方,留下了一道皺紋,猶如被摺疊過的書頁,雖然重新展平,但痕跡卻難消除。這次變故,給我敲響了警鐘,憑著本能,也許是神啟,我開始改變對辱房肆無忌憚的態度,我必須珍惜它們,養護它們,把它們看做必須輕拿輕放的精緻器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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