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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村里人發起了與外鄉人的戰鬥。先是樊三大爺去跟他們說理,禮請他們出境。外鄉人推舉出的代表、就是贈我三姐雙鷓鴣的、人稱鳥兒韓的捕鳥專家。他按著腰間的雙彈弓,據理力爭,毫不退讓。他說這高密東北鄉原本是無主的荒地,大家都是外鄉人,你們住得,我們為什麼住不得?話不投機,很快便吵起來,吵到激烈時,便開始拉拉拽拽、推推搡搡。村里一個冒失鬼,人送外號癆病六的,從樊三大爺身後衝出來,掄起鐵棍,對準鳥兒韓老娘的腦袋便是一棍,那老婆子腦漿進流,斷氣身亡。鳥兒韓哀嚎一聲,好像受傷的狼。他從腰裡拔出彈弓,彈指間she出兩顆泥丸,打瞎了癆病六的雙眼。接下來是一場混戰,外鄉人漸露敗勢,鳥兒韓背著老娘屍首,且戰且退,一直退到村西大沙梁子下。鳥兒韓放下母親,拔下彈弓,裝上一顆泥丸,瞄著樊三大爺說:“當頭的,不要趕盡殺絕吧?兔子急了也咬人!”言未畢,嗖溜一聲,一顆泥丸she中樊三大爺左耳。鳥兒韓說:“看在都是中國人份上,我留你一條命。”樊三大爺捂著豁成兩半的左耳,一聲不吭地退了。

  外鄉人在沙梁子下搭起了幾十個窩棚,爭得了立足之地。十幾年後,這裡便成了一個村莊。又過了幾十年,這裡變成了一個繁華的大鎮,房屋與大欄鎮幾乎連成一片,中間只隔著一個大池塘,一條小路。九十年代,大欄鎮撤鎮設市,沙梁子鎮變成了大欄市的灣西區。到那時這裡會有一個亞洲最大的東方鳥類中心,許多在國家動物園裡都難覓蹤影的珍稀鳥類,可以在這裡買到。當然,買賣珍稀鳥類的活動是半秘密地進行的。鳥類中心的創始人,就是鳥兒韓的兒子鸚鵡韓,他依靠飼養、繁殖、培育新品種鸚鵡發家致富,並在他老婆耿蓮蓮的幫助下大出風頭,然後鋃鐺入獄。

  鳥兒韓在沙樑上埋葬了母親,提著彈弓,操著異鄉口音,在大街上罵了兩個來回。他向村人們表達了這樣的意思:我現在是光棍一條,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一個。希望大家能相安無事。有癆病六瞎掉的雙眼和樊三大爺的豁耳朵為例,村里人誰也不願再去出頭。何況,我三姐說,人家把娘的命都搭上了。

  從此,外鄉人和村里人便心存芥蒂和平相處了。我三姐與鳥兒韓幾乎每天都在初次相贈雙鷓鴣的地方相遇,起初還像偶然相逢,後來便成為田野約會,不見不散。三姐的雙腳把那塊地方踩得寸糙不生一片白淨。鳥兒韓每次都不說話,扔下鳥兒便走。有時是兩隻斑鳩,有時是一隻野雞,有一次,他扔下了一隻身高背闊、足有三十斤重的大鳥。三姐費了很大勁兒才把那鳥背回家,連見多識廣的樊三爺也不知這隻鳥的名字。我只知道那大鳥的肉味無比鮮美,當然我是通過母親分泌給我的辱汁間接地知道了那鳥肉的鮮美。

  樊三爺依仗著他與我們家的親密關係,特別提醒母親注意我三姐與鳥兒韓的關係,他的話說得質量低劣,味道腐臭:“侄媳婦,您家三姑娘與那個捕鳥的……啊,傷風敗俗,村里人都看不下去啦!”母親說:“她才多大呀!”樊三大爺說:“你們家的女兒,跟別人家的不一樣。”母親頂了他一句:“讓那些嚼舌根子的人下地獄去吧!”

  儘管母親頂了樊三,但當三姐提著一隻半死不活的丹頂鶴歸來時,母親還是嚴肅地與她進行了談話。“領弟,”母親說,“咱不能再吃人家的鳥了。”三姐直著眼問:“為什麼?他打只鳥兒比捉個虱子還容易。”母親說:“再容易也是人家捉的。你難道不知道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短的道理?”三姐說:“等我將來還他就是了。”母親說:“你拿什麼還?”三姐輕鬆地說:“我嫁給他。”母親嚴厲地說:“領弟,你兩個姐姐,已經把咱上官家的臉丟盡了,這次,我說啥也不能聽你的。”三姐憤憤地說:“娘,你說得輕巧,如果不是鳥兒韓,他能有這樣麼?”三姐指指我,又指指司馬家的小男孩,“還有他。”母親看著我豐潤的臉和司馬家小子紅紅的臉,無語可對,憋了一會兒,說:“領弟,從今以後,咱說啥也不能吃他的鳥了。”

  第二天,三姐背回來一串野鴿子,賭氣地扔在母親腳下。

  轉眼間便到了八月,成群的大雁從遙遠的北方飛來,降落到村子西南方向的沼澤地里。村里人和外鄉人運用鉤釣、網苫等古老的方式,獵獲著大雁。起初人們收穫頗豐,致使村子裡大街小巷處處飄著雁毛,但大雁們很快就學精了,它們棲息在沼澤地淤泥最深、連狐狸都難以立足的中間地帶,使人們的種種詭計統統落空。只有三姐,每天總能提回一隻雁,有時是死的,有時是活的,鬼知道鳥兒韓用什麼方法捕獲了它們。

  面對著嚴酷的現實,母親只有妥協。因為不吃鳥兒韓贈送的鳥,我們將缺乏營養,像村里大多數人一樣,浮腫、氣喘,雙眼如鬼火一樣閃爍不定。而吃了鳥兒韓的鳥,無非是繼鳥槍隊長和毀橋專家之後,再來一個捕鳥專家做女婿。

  八月十六日上午,三姐又去原地領鳥,我們在家企盼著。大家都有點吃膩了帶青糙味兒的雁肉,盼望著鳥兒韓給我們換換口味,不敢奢望三姐再背回一隻那種肉味鮮美的大鳥,但提回幾隻野鴿、鵪鶉、斑鳩、野鴨,總是可能的吧?

  三姐空手而回,雙眼哭得像桃子一樣。母親急問緣故,三姐說:“鳥兒韓被一群身穿黑衣、佩著長槍、騎著自行車的人捉走了……”

  一同被捉的,還有十幾個青壯男人。他們被捆成一串螞蚱。鳥兒韓奮力掙扎著,雙臂上發達的肌肉鼓得像氣球一樣。兵們用槍托子搗他的屁股、腰眼兒,用腳踢他的腿。他雙眼發紅,像要噴出血,或者是火。“你們憑什麼抓我?”鳥兒韓大叫。一個小頭目,抓起一把泥土,摔到鳥兒韓臉上,迷了他的眼。他困獸般咆哮著。三姐追上去,站住,喊一句:“鳥兒韓——”便立住,等到隊伍遠去,她又追上去,站住,喊一句:“鳥兒韓——”兵們望著三姐,不懷好意地笑著。最後,三姐說:“鳥兒韓,我等你。”鳥兒韓大聲說:“去你媽的,誰要你等?!”

  中午,面對著一鍋能照清人影的野菜湯,我們——當然也包括母親——才意識到鳥兒韓對於我們是多麼的重要。

  三姐趴在炕上,哭了兩天兩夜。母親用幾十種方法試圖止住她的哭聲,但都無濟於事。

  鳥兒韓被捉走後第三天,三姐從炕上爬下來,赤著腳,毫無羞恥感地袒露著胸膛走到院子裡。她跳上石榴樹梢,把柔韌的樹枝壓得像弓一樣。母親急忙去拉她,她卻縱身一躍,輕捷地跳到梧桐樹上,然後從梧桐樹又跳到大楸樹,從大楸樹又降落到我家糙屋的屋脊上。她的動作輕盈得令人無法置信,仿佛身上生著豐滿的羽毛。她騎在屋脊上,雙眼發直,臉上洋溢著黃金般的微笑。母親站在院子裡,仰著頭,可憐巴巴地哀求著:“領弟,娘的好閨女,下來吧,從今往後,娘再也不管你啦,你願意咋樣就咋樣吧……”三姐毫無反應,好像她已變成鳥,聽不懂人類的語言。母親把我的四姐五姐六姐七姐八姐,連同司馬家的小傢伙,都叫到院子裡,動員她們向屋脊上的三姐喊話。姐姐們聲淚俱下地呼喚著,三姐依然不理睬。她側低下頭,像鳥兒梳理羽毛一樣咬咬肩膀。她的腦袋轉動幅度很大,脖子像轉軸一樣靈活,她不但可以輕而易舉地咬著自己的肩膀,甚至能低頭啄著那兩顆小小的辱頭。我毫不懷疑三姐能咬到自己的屁股、腳後跟,只要她願意,她的嘴巴可以觸到身體上任何一個部位。實際上,我認為三姐騎在屋脊上時,完全進入了鳥的境界,思想是鳥的思想,行為是鳥的行為,表情是鳥的表情。我認為,如果不是母親請來樊三等一千強人,用黑狗血把三姐從屋脊上潑下來的話,三姐身上就會生出華麗的羽毛,變成一隻美麗的鳥,不是鳳凰,便是孔雀;不是孔雀,便是錦雞。無論她變成一隻什麼鳥,她都會展翅高飛,去尋找她的鳥兒韓。但最終的也是最可恥最可恨的結果是:樊三大爺委派身材矮小靈活、外號猴子的張毛林提著一桶黑狗血,悄悄地爬上房脊,從後邊逼近三姐,劈頭蓋臉地將狗血澆下去。

  三姐在房脊上猛地躍起,呼扇著雙臂,充滿了飛翔的意念,但她的身體卻咕嚕嚕地從房脊滾到房檐,然後,沉重地跌在磚石甬路上。三姐頭上破了一個杏子般的窟窿,流血不止,昏厥過去。

  母親哭泣著,抓了一把糙木灰堵住了三姐頭上的血窟窿,然後,在四姐五姐的幫助下,洗淨了三姐身上的狗血,把她抬到炕上。

  傍晚時分,三姐甦醒過來。母親含著眼淚問:“領弟,你好了嗎?”三姐望著母親,仿佛點了點頭,也仿佛沒有點頭。眼淚從她眼裡一串串湧出。母親說:“委屈死俺的孩子啦……”三姐卻冷冷地說:“他被捉到日本去了,十八年後才能回來。

  娘,給我設個壇吧。我是鳥仙了。“

  母親聽了這些話,猶如五雷轟頂,心中交集著百感,她驚悚地看著三姐妖氣橫生的臉,千言萬語涌到嘴邊,但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在高密東北鄉短暫的歷史上,曾有六個因為戀愛受阻、婚姻不睦的女性,頂著狐狸、刺蝟、黃鼠狼、麥梢蛇、花面獾、蝙蝠的神位,度過了她們神秘的、讓人敬畏的一生。而如今,一個鳥仙出現在我家,母親滿心裡都是陰森森、粘膩膩的感覺,但卻不敢說半個不字,因為,前頭便有血的教訓:十幾年前,驢販子袁金標的年輕妻子方金枝與一年輕後生在墳地里偷情被捉住,袁家的人把那年輕後生活活打死,方金枝也飽受毒打,羞恨交加,喝了砒霜,被人發現,用人糞尿灌口催吐救活,方金枝醒後,便自稱狐仙附體,請求設壇。袁家不允。從此袁家的柴糙經常失火,袁家的鍋碗瓢盆無緣無故破碎,袁家的老太爺從酒壺裡倒出壁虎,袁家的老太太打了一個噴嚏,竟然從鼻孔里she出兩顆門牙,袁家煮了一鍋餃子,撈出來竟是一盆死蛤蟆。袁家只好屈服,為狐仙設了神位,為方金枝辟了靜室。

  鳥仙的靜室設在東廂房裡。母親帶著四姐五姐,清除了沙月亮留下的雞零狗碎,掃掉牆壁上的蛛網和房樑上的灰掛,重新裱糊了窗戶。在北牆角上擺起了香案,點燃了三柱上官呂氏當年祭祀觀音菩薩時燒剩的檀香。香案前應該懸掛一幅鳥仙的圖像。但鳥仙是什麼模樣?母親只能徵求三姐的意見。母親跪在三姐面前,虔誠地請示:“仙家,案前供奉的神像,該去哪裡請?”三姐閉目正襟而坐,面頰cháo紅,好像正在做著美好的春夢。母親不敢造次,用更虔誠的態度又請示一遍。我三姐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依然閉著眼睛,用一種啁啁啾啾的介於鳥語與人言之間的極難辨別的聲音說:“明天就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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