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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江山留與後人愁”

  此句是出自李清照寫於紹興五年春夏之交的《題八詠樓》詩:千古風流八詠樓,江山留與後人愁。 水通南國三千里,氣壓江城十四州。

  “八詠樓”原名玄暢樓。南朝齊詩人沈約任東陽(今浙江金華)太守期 間,除寫有表達“慕歸”之心的《登玄暢樓詩》外,還寫了總題為《八詠》

  的八首詩①題於玄暢樓壁,時號絕唱。後人因而將玄暢樓改名為八詠樓。②沈約有志於宰輔之職,而不被朝廷所用,乃求外出,又不見許,遂上書 陳情云:“百日數旬,革帶常應移孔;以手握臂,率計月小半分”,③後即以“沈腰”為愁損腰圍的代稱。又因沈約所寫《八詠》詩,多寓己外補不得已 之悲愍意,作為人文景觀八詠樓的深層文化積澱,也就具有了濃重的愁緒。

  這種愁緒有與表示槍懷故國的“新亭對位”同構之處,也是清照“八詠樓” 之游的原因所在。她既與“過江人士”類似,均抱有“風景不殊,舉目有河山之異”④的感慨,又與沈約和“新亭對泣”者不同,她的感慨不是為個人得 失而發,更沒有悲觀到作楚囚對位的地步,而是以其雄渾之筆,抒發亟望復國的“江山之愁”。正因為傳主的思想境界大大高於以往吟唱“八詠樓”的 諸多“鬚眉”,所以她的《題八詠樓》詩,不僅遠勝於被譽為“絕唱”的沈約之作,就是令李白折服的崔穎等人的同題之詠,亦黯然失色,茲錄作對比:旦登西北樓,樓峻石墉厚。宛生長定口,俯壓三江口。排階銜鳥衡,交疏過牛斗。左右會稽鎮,① 《晉書·王導傳》。

  ① 這八首詩的題目分別為:《登台望秋月》、《會圃臨春風》、《歲暮愍衰草》、《霜來悲落桐》、《夕行聞夜鶴》、《晨征聽曉鴻》、《解佩去朝市》、《被褐守山東》。

  ② 據考玄楊樓始名八詠樓,時在盛唐而非北宋。

  ③ 沈約《與徐勉書》。

  ④ 《晉書·王導傳》。

  出入具區藪。越岩森其前,浙江漫其後。此地實東陽,由來山水鄉。隱侯①有遺詠,落簡尚余芳。具物昔未改,斯人今已亡。粵余汞藩左,束髮事文場。悵不見夫子,神期遙相望。

  ——崔融《登東陽沈隱侯八詠樓》

  梁日東陽守,為樓望越中。綠窗明月在,青史古人空。江靜聞山狖,川長數塞鴻。登臨白雲晚, 留恨此遺風。

  ——崔顥《題沈隱侯八詠樓》

  明月雙溪水,清風八詠樓。 昔年為客處,今日送君游。

  ——嚴維《送人入金華》

  應該說這三首詩各有特點,有的頗有氣勢,有的堪稱清詞麗句。清照作 為後來者,從她的詩中可以看出,其對崔、嚴之詩是有所化用和借取的,但卻真正做到了去粗取精,精益求精,遂使其詩一字值千金,一句抵百句。首 句“千古風流八詠樓”,可謂寫盡斯樓之風流倜儻,雖無“危峰帶北阜,高頂出南岑。中有凌風榭,回望川之陰”①的平實寫真之筆,卻以輕靈瀟灑、氣 勢豪邁見長。次句“江山留與後人愁”緊承前句,意謂象八詠樓這樣千古風流的東南名勝,留給後人的不但不再是逸興壯采,甚至也不只是被稱為“隱 侯”的沈約式的個人憂愁,而是為大好河山可能落人敵手生發出來的家國之愁。對於這種“愁”,清照在其詩文中曾多次抒發過。事實證明,她的這種“江山之愁”不是多餘的。因為“金人連年以深秋弓勁馬肥入寇,薄暑乃歸。 遠至湖、湘、二浙,兵戎擾攘,所在未尚有樂土也”②。具體說來,繼汴京淪陷北宋滅亡之後,南宋朝廷的駐蹕之地建康、杭州等地,也先後一度失守。 曾幾何時,金兵直逼四明,高宗只得從海路逃遁。如今作為行在的臨安,又一次受到金、齊合兵進犯的嚴重威脅。眼下敵人雖撤回原地,如果不對其采 取斷然措施,打過淮河去,收復北方失地,而是一味用土地、玉帛、金錢奴顏卑膝去安撫敵人,那麼性如虎狼的“夷虜”,永遠不會善罷甘休,南宋的 大好河山便沒有安全保障。這就是清照賦予“江山留與後人愁”一句的深層意蘊,也是一種既宛轉又深逐的愛國情懷。在她之後,辛棄疾筆下的“遙岑 遠目,獻愁供恨”③,是詞人登上建康賞心亭極目眺望遠山而產生的愁恨,與清照由攬觀八詠樓所引發的“江山之愁”,幾無二致。我們的可欽又可嘆的 傳主就是這麼一個人,她雖然無權過問朝政國事,但她對家國命運的關注,就其內衷而言,與宗澤、李綱、韓世忠、岳飛,以及後來的辛棄疾、劉辰翁 等愛國將相,可以說是息息相通的。所以辛棄疾《稼軒詞》對於易安的效仿,不局限於她的詞,還包括她的詩、賦 ①,至於劉辰翁每誦清照元宵詞《永遇樂》

  “輒不自堪,遂依其聲,又托之易安自喻”,那就更是因為受到清照愛國情 懷的感染,而與其共鳴或異時相感的緣故。

  ① 隱侯:指沈約,諡隱。

  ① 沈約《登玄暢樓詩》。

  ② 莊綽《雞肋編》卷中。

  ③ 辛棄疾《水龍吟》(楚天千里清秋)。

  ① 《稼軒詞》中有涉於馬的篇目,多有受清照《打馬賦》影響的痕跡。

  今存清照律詩只有一首,其他不但都是古詩,有的甚至很象今天的散文 詩,可見她的寫作工夫主要不是在如何講究起承轉合和屬對工穩等形式技巧方面。奇怪的是她的這首《題八詠樓詩》,本來是不需要對仗的絕句,而其 第三、四句“水通南國三千里,氣壓江城十四州”,倒成了再工穩不過的對句。原來它是與前人律詩中的對句有關:“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霜寒十 四州”②。清照取其“三千”、“十四”入己詩,不僅是為了增加詩的整飭美,主要是以“三千里”之遙和“十四州”之廣,概言婺州(今浙江金華,八詠 樓的所在地)地位之重要。當然,“氣壓江城十四州”之句的出處,又不能不追溯到“壯壓西川十四州”③之句。然而,同樣的數字,當它們被嵌入薛、 貫之詩時,並不起眼兒,清照略加改造,比如將薛詩中的“壯壓”,改為“氣壓”,其勢比帶“壯”字的薛詩更加壯闊。誠然,這裡不是說,在作品中起 主導作用的是文字技巧。上述二詩之所以能夠引起清照的興趣,主要當是因為薛詩對“邊事”的關注和貫詩中所表現出的作者的氣骨。婺州蘭溪人貫休 是晚唐時期的詩僧。在錢鏐稱吳越王時,他投詩相賀。錢鏐意欲稱帝,要貫休改“十四州”為“四十州”,才能接見他。貫休則以“州亦難添,詩亦難 改,余孤雲野鶴,何天不可飛”作答,旋裹衣缽拂袖而去。後來,貫休受到王建的禮遇,前蜀時被尊為“禪月大師”。不必把清照詩中的“三千里”和“十四州”加以坐實,而把它看成對於貫詩的借取,當更符合傳主原意。因 為她一直反對不愛惜國土,隨意割地、獻幣給金人的屈辱做法①。貫休寧可背鄉離井遠走蜀川,也不肯輕易把“十四州”改為“四十州”。他這樣做,並 不一定是出於對土地的愛惜,主要當是對其創作的珍重,但李清照對這類詩句的借取,則是為了譏諷不惜土地的南宋朝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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