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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謂「如此」?說起來話長;簡單地說,便只是純粹獸性方面的欲望的滿足——威福,子女,玉帛,——罷了。然而在一切大小丈夫,卻要算最高理想(?)了。我怕現在的人,還被這理想支配著。

  大丈夫「如此」之後,欲望沒有衰,身體卻疲敝了;而且覺得暗中有一個黑影——死——到了身邊了。於是無法,只好求神仙。這在中國,也要算最高理想了。我怕現在的人,也還被這理想支配著。

  求了一通神仙,終於沒有見,忽然有些疑惑了。於是要造墳,來保存死屍,想用自己的屍體,永遠占據著一塊地面。這在中國,也要算一種沒奈何的最高理想了。我怕現在的人,也還被這理想支配著。

  現在的外來思想,無論如何,總不免有些自由平等的氣息,互助共存的氣息,在我們這單有「我」,單想「取彼」,單要由我喝盡了一切空間時間的酒的思想界上,實沒有插足的餘地。

  因此,只須防那「來了」便夠了。看看別國,抗拒這「來了」的便是有主義的人民。他們因為所信的主義,犧牲了別的一切,用骨肉碰鈍了鋒刃,血液澆滅了煙焰。在刀光火色衰微中,看出一種薄明的天色,便是新世紀的曙光。

  曙光在頭上,不抬起頭,便永遠只能看見物質的閃光。KK

  〔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一九年五月《新青年》第六卷第五號,署名唐俟。

  〔2〕六朝焚身的和尚,據梁朝慧皎《高僧傳》卷十二《忘身》第六記載:有宋蒲坂釋法羽「……服香油,以布纏體,誦《捨身品》竟,以火自僚」。此外該書記載焚身的和尚還有慧紹、僧瑜、慧益、僧慶、法光、曇弘等多人。

  〔3〕唐朝砍下臂膊布施的和尚,據唐代道宣《續高僧傳》卷三十九《普圓傳》記載:「……有惡人從圓乞頭,將斬與之,又不肯取。又復乞眼,即欲剜施。便從索手,遂以繩系腕著樹,齊肘斬而與之。」〔4〕「聖武」原為對皇朝武功的頌詞。這裡含諷刺意味。〔5〕秦始皇帝(前259—前210)姓嬴名政,戰國時秦國的國君,於公元前二二一年建立了我國第一個中央集權的封建王朝。〔6〕劉邦(前247—前195)字季,沛(今江蘇沛縣)人,秦末農民起義領袖之一。於秦二世元年(前209)起兵反秦,在亡秦滅楚後建立了西漢王朝。廟號高祖。據《史記·高祖本紀》載:「高祖常繇(徭)咸陽,縱觀,觀秦皇帝,喟然太息曰:『嗟乎,大丈夫當如此也!』」項羽(前232—前202),名籍,下相(今江蘇宿縣)人,秦末農民起義領袖之一。於秦二世元年起兵反秦,秦亡後自立為西楚霸王。公元前二○二年為劉邦所敗。據《史記·項羽本紀》載:「秦始皇帝游會稽,渡浙江,梁與籍俱觀。籍曰:『彼可取而代也。』」 歐戰才了的時候,中國很抱著許多希望,因此現在也發出許多悲觀絕望的聲音,說「世界上沒有人道」,「人道這句話是騙人的」。有幾位評論家,還引用了他們外國論者自己責備自己的文字,來證明所謂文明人者,比野蠻尤其野蠻。這誠然是痛快淋漓的話,但要問:照我們的意見,怎樣才算有人道呢?那答話,想來大約是「收回治外法權〔2〕,收回租界,退還庚子賠款〔3〕……」現在都很渺茫,實在不合人道。

  但又要問:我們中國的人道怎麼樣?那答話,想來只能「……」。對於人道只能「……」的人的頭上,決不會掉下人道來。因為人道是要各人竭力掙來,培植,保養的,不是別人布施,捐助的。

  其實近於真正的人道,說的人還不很多,並且說了還要犯罪。若論皮毛,卻總算略有進步了。這回雖然是一場惡戰,也居然沒有「食肉寢皮」,沒有「夷其社稷」〔4〕,而且新興了十八個小國〔5〕。就是德國對待比國,都說殘暴絕倫,但看比國的公布,也只是囚徒不給飲食,村長挨了打罵,平民送上戰線之類。這些事情,在我們中國自己對自己也常有,算得什麼希奇?

  人類尚未長成,人道自然也尚未長成,但總在那裡發榮滋長。我們如果問問良心,覺得一樣滋長,便什麼都不必憂愁;將來總要走同一的路。看罷,他們是戰勝軍國主義的,他們的評論家還是自己責備自己,有許多不滿。不滿是向上的車輪,能夠載著不自滿的人類,向人道前進。

  多有不自滿的人的種族,永遠前進,永遠有希望。

  多有隻知責人不知反省的人的種族,禍哉禍哉!

  KK

  〔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一九年十一月一日《新青年》第六卷第六號,署名唐俟。

  〔2〕治外法權這裡是指過去帝國主義國家通過不平等條約在中國享有的「領事裁判權」。根據這種特權,居留中國的外國僑民不受中國法律的管轄,他們在中國犯了罪或成為民事訴訟的被告時,只受本國的領事或由其本國所設立的法庭依照他們的法律審判。它保護帝國主義分子和外國不法僑民在中國進行罪惡活動。〔3〕庚子賠款一九○○年(庚子),德、法、俄等八個帝國主義國家聯合發動侵略中國的戰爭,一九○一年(辛丑),強迫清政府簽訂喪權辱國的《辛丑條約》,其中規定:中國向八國賠款銀四億五千萬兩,年息四厘,分三十九年還清,本息共計九億八千多萬兩。這筆賠款通稱「庚子賠款」。

  〔4〕社稷古代我國帝王或諸侯在都城設立的祭祀社神(土神)和稷神(穀神)的廟,舊時用作國家政權的代稱。〔5〕新興了十八個小國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及戰後重建或新建的國家,有:塞爾維亞—克羅埃西亞—斯洛維尼亞王國(一九二九年改名南斯拉夫)、愛沙尼亞、拉脫維亞、立陶宛、波蘭、捷克斯拉夫、芬蘭、冰島、奧地利、匈牙利、白俄羅斯、烏克蘭、摩爾達維亞、喬治亞、亞塞拜然、亞美尼亞、漢志、遠東共和國等。它們有的後來又併入其他國家。 古來很有幾位恨恨而死的人物。他們一面說些「懷才不遇」「天道寧論」〔2〕的話,一面有錢的便狂嫖濫賭,沒錢的便喝幾十碗酒,——因為不平的緣故,於是後來就恨恨而死了。

  我們應該趁他們活著的時候問他:諸公!您知道北京離崑崙山幾里,弱水〔3〕去黃河幾丈麼?火藥除了做鞭爆,羅盤除了看風水,還有什麼用處麼?棉花是紅的還是白的?穀子是長在樹上,還是長在糙上?桑間濮上〔4〕如何情形,自由戀愛怎樣態度?您在半夜裡可忽然覺得有些羞,清早上可居然有點悔麼?四斤的擔,您能挑麼?三里的道,您能跑麼?

  他們如果細細的想,慢慢的悔了,這便很有些希望。萬一越發不平,越發憤怒,那便「愛莫能助」。——於是他們終於恨恨而死了。

  中國現在的人心中,不平和憤恨的分子太多了。不平還是改造的引線,但必須先改造了自己,再改造社會,改造世界;萬不可單是不平。至於憤恨,卻幾乎全無用處。

  憤恨只是恨恨而死的根苗,古人有過許多,我們不要蹈他們的覆轍。

  我們更不要借了「天下無公理,無人道」這些話,遮蓋自暴自棄的行為,自稱「恨人」,一副恨恨而死的臉孔,其實並不恨恨而死。

  KK

  〔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一九年十一月一日《新青年》第六卷第六號,署名唐俟。

  〔2〕「天道寧論」語見梁朝江淹《恨賦》:「試望平原,蔓糙縈骨,拱木斂魂。人生到此,天道寧論!於是仆本恨人,心驚不已。」

  〔3〕弱水即額濟納河,在甘肅省西北部。

  〔4〕桑間濮上桑間,在濮水上,春秋時衛國的地方。相傳當時附近男女常在這裡聚會。《漢書·地理志》:「衛地有桑間濮上之阻,男女亦亟聚台,聲色生焉。」 從前看見清朝幾件重案的記載,「臣工」〔2〕擬罪很嚴重,「聖上」常常減輕,便心裡想:大約因為要博仁厚的美名,所以玩這些花樣罷了。後來細想,殊不盡然。

  暴君治下的臣民,大抵比暴君更暴;暴君的暴政,時常還不能饜足暴君治下的臣民的欲望。

  中國不要提了罷。在外國舉一個例:小事件則如Gogol的劇本《按察使》〔3〕,眾人都禁止他,俄皇卻准開演;大事件則如巡撫想放耶穌,眾人卻要求將他釘上十字架〔4〕。

  暴君的臣民,只願暴政暴在他人的頭上,他卻看著高興,拿「殘酷」做娛樂,拿「他人的苦」做賞玩,做慰安。自己的本領只是「倖免」。

  從「倖免」里又選出犧牲,供給暴君治下的臣民的渴血的欲望,但誰也不明白。死的說「阿呀」,活的高興著。KK

  〔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一九年十一月一日《新青年》第六卷第六號,署名唐俟。

  〔2〕「臣工」群臣百官。

  〔3〕Gogol果戈理。參看本卷第102頁注〔18〕。《按察使》,今譯《欽差大臣》,作於一人三四年至一八三六年間。〔4〕耶穌被釘上十字架的故事,據《新約全書》記載,耶穌在耶路撒冷傳道時,為門徒猶大所出賣,被捕後解交羅馬帝國駐猶太總督彼拉多。彼拉多因耶穌無罪,想釋放他,但遭到祭司長、文士和民間長老們的反對,結果耶穌被釘死在十字架上。 做了《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的後兩日,在有島武郎《著作集》里看到《與幼者》〔2〕這一篇小說,覺得很有許多好的話。「時間不住的移過去。你們的父親的我,到那時候,怎樣映在你們(眼)里,那是不能想像的了。大約像我在現在,嗤笑可憐那過去的時代一般,你們也要嗤笑可憐我的古老的心思,也未可知的。我為你們計,但願這樣子。你們若不是毫不客氣的拿我做一個踏腳,超越了我,向著高的遠的地方進去,那便是錯的。

  「人間很寂寞。我單能這樣說了就算麼?你們和我,像嘗過血的獸一樣,嘗過愛了。去罷,為要將我的周圍從寂寞中救出,竭力做事罷。我愛過你們,而且永遠愛著。這並不是說,要從你們受父親的報酬,我對於『教我學會了愛你們的你們』的要水,只是受取我的感謝罷了……像吃盡了親的死屍,貯著力量的小獅子一樣,剛強勇猛,舍了我,踏到人生上去就是了。

  「我的一生就令怎樣失敗,怎樣勝不了誘惑;但無論如何,使你們從我的足跡上尋不出不純的東西的事,是要做的,是一定做的。你們該從我的倒斃的所在,跨出新的腳步去。但那裡走,怎麼走的事,你們也可以從我的足跡上探索出來。

  「幼者呵!將又不幸又幸福的你們的父母的祝福,浸在胸中,上人生的旅路罷。前途很遠,也很暗。然而不要怕。不怕的人的面前才有路。

  「走罷!勇猛著!幼者呵!」

  有島氏是白樺派〔3〕,是一個覺醒的,所以有這等話;但裡面也免不了帶些眷戀悽愴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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