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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遲了。」

  「我聽得人說,西醫有使人昏睡的藥,去請他注she去,好麼?」

  「不成,我正因為知道醫藥,所以在這裡跌,連針也沒有了。」

  「那麼……有專給人打嗎啡針的,聽說多是沒智識的人……我尋他們去。」

  在這談話時,我們本已滑跌了幾百交了。我一失望,便更不留神,忽然將頭撞在白豆稀薄的地面上。地面很硬,跌勢又重,我於是胡裡胡塗的發了昏……阿!自由!我忽而在平野上了,後面是那城,前面望得見公寓。我仍然胡裡胡塗的走,一面想:我的妻和兒子,一定已經上京了,他們正圍著我的死屍哭呢。我於是撲向我的軀殼去,便直坐起來,他們嚇跑了,後來竭力說明,他們才瞭然,都高興得大叫道:你還陽了,呵呀,我的老天爺哪……我這樣胡裡胡塗的想時,忽然活過來了……沒有我的妻和兒子在身邊,只有一個燈在桌上,我覺得自己睡在公寓裡。間壁的一位學生已經從戲園回來,正哼著「先帝爺唉唉唉」〔6〕哩,可見時候是不早了。

  這還陽還得太冷靜,簡直不像還陽,我想,莫非先前也並沒有死麼?

  倘若並沒死,那麼,朱朗翁也就並沒有做閻羅王。

  解決這問題,用智識究竟還怕是罪惡,我們還是用感情來決一決罷。

  十月二十三日。

  KK

  〔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一年十月二十三日《晨報副刊》的「開心話」欄,署名風聲。

  〔2〕元質即元素。

  〔3〕智識是罪惡是朱謙之所宣揚的虛無哲學的一個觀點。他在一九二一年五月十九日《京報》副刊《青年之友》上發表的《教育上的反智主義》一文中說:「知識就是贓物……由知識私有制所發生的罪惡看來,知識最贓物,即就知識本身的道理說,也只是贓物,故我反對知識,是反對知識本身,而廢止知識私有制的方法,也只有簡直取消知識,因為知識是贓物,所以知識的所有者,無論為何形式,都不過盜賊罷了。」又說:「知識就是罪惡——知識發達一步,罪惡也跟他前進一步。因為知識是反於淳樸的真情,故自有了知識,而澆淳散朴,天下始大亂。什麼道德哪!政治哪!制度文物哪!這些人造的反自然的圈套,何一不從知識發生出來,可見知識是罪惡的原因,為大亂的根源。」按朱謙之,福建閩侯人,當時北京大學哲學系學生。〔4〕「活無常」和「死有分」,都是迷信傳說地獄中的勾魂使者。

  〔5〕牛頭馬面都是佛經傳說地獄中的獄卒。〔6〕「先帝爺」傳統京劇《空城計》中諸葛亮的唱詞:「先帝爺下南陽御駕三請」。先帝爺,指劉備。 我一直從前曾見嚴又陵〔2〕在一本什麼書上發過議論,書名和原文都忘記了。大意是:「在北京道上,看見許多孩子,輾轉於車輪馬足之間,很怕把他們碰死了,又想起他們將來怎樣得了,很是害怕。」其實別的地方,也都如此,不過車馬多少不同罷了。現在到了北京,這情形還未改變,我也時時發起這樣的憂慮;一面又佩服嚴又陵究竟是「做」過赫胥黎《天演論》〔3〕的,的確與眾不同:是一個十九世紀末年中國感覺銳敏的人。

  窮人的孩子蓬頭垢面的在街上轉,闊人的孩子妖形妖勢嬌聲嬌氣的在家裡轉。轉得大了,都昏天黑地的在社會上轉,同他們的父親一樣,或者還不如。

  所以看十來歲的孩子,便可以逆料二十年後中國的情形;看二十多歲的青年,——他們大抵有了孩子,尊為爹爹了,——便可以推測他兒子孫子,曉得五十年後七十年後中國的情形。

  中國的孩子,只要生,不管他好不好,只要多,不管他才不才。生他的人,不負教他的責任。雖然「人口眾多」這一句話,很可以閉了眼睛自負,然而這許多人口,便只在塵土中輾轉,小的時候,不把他當人,大了以後,也做不了人。

  中國娶妻早是福氣,兒子多也是福氣。所有小孩,只是他父母福氣的材料,並非將來的「人」的萌芽,所以隨便輾轉,沒人管他,因為無論如何,數目和材料的資格,總還存在。即使偶爾送進學堂,然而社會和家庭的習慣,尊長和伴侶的脾氣,卻多與教育反背,仍然使他與新時代不合。大了以後,幸而生存,也不過「仍舊貫如之何」〔4〕,照例是製造孩子的傢伙,不是「人」的父親,他生了孩子,便仍然不是「人」的萌芽。

  最看不起女人的奧國人華寧該爾(OttoWeininger)〔5〕曾把女人分成兩大類:一是「母婦」,一是「娼婦」。照這分法,男人便也可以分作「父男」和「嫖男」兩類了。但這父男一類,卻又可以分成兩種:其一是孩子之父,其一是「人」之父。第一種只會生,不會教,還帶點嫖男的氣息。第二種是生了孩子,還要想怎樣教育,才能使這生下來的孩子,將來成一個完全的人。

  前清末年,某省初開師範學堂的時候,有一位老先生聽了,很為詫異,便發憤說,「師何以還須受教,如此看來,還該有父范學堂了!」這位老先生,便以為父的資格,只要能生。能生這件事,自然便會,何須受教呢。卻不知中國現在,正須父范學堂;這位先生便須編入初等第一年級。

  因為我們中國所多的是孩子之父,所以以後是只要「人」之父!

  〔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一八年九月十五日北京《新青年》第五卷第三號,署名唐俟。

  〔2〕嚴又陵(1858—1921)名復,字又陵,又字幾道,福建閩侯(今屬福州)人,清末啟蒙思想家、翻譯家。一八七七年(清光緒三年)被派往英國學習海軍,一八七九年回國後,曾任北洋水師學堂總教習等職。甲午(1894)中日戰爭中國失敗後,他主張變法維新,致力於西方自然科學和資產階級社會科學思想的介紹,先後翻譯了英國赫胥黎(T.H.Huxley)的《天演論》,亞當·斯密(A.Smith)的《原富》,法國孟德斯鳩(C.L.Montesquieu)的《法意》等書,對當時中國思想界影響很大。但他在戊戌政變以後,政治上日趨保守,一九一五年參加「籌安會」,擁護袁世凱稱帝。魯迅這裡提到的一段話,見於嚴譯孟德斯鳩《法意》第十八卷第二十五章的譯者按語中,原文是:「吾每行都會街巷中,見數十百小兒,蹣跚蹀躞於車輪馬足間,輒為芒背,非慮其傾跌也,念三十年後,國民為如何眾耳。嗚呼,支那真不易為之國也!」

  〔3〕這裡所說「做」《天演論》,是說嚴復翻譯《天演論》,不是完全忠實地依照原文的意思。當時嚴復自己也把他的工作叫做「達[忄旨]」,而不稱為翻譯。他在該書的《譯例言》中說:「詞句之間,時有所操到附益,不斤斤於字比句次,而意義則不倍本文。題曰達[忄旨],不雲筆譯。」《天演論》,嚴復於一八九五年翻譯的赫胥黎《進化論與倫理學及其他論文》前兩篇的題名,一八九八年由湖北沔陽盧氏木刻印行。

  〔4〕「仍舊貫如之何」語見《論語·先進》:「魯人為長府,閔子騫曰:『仍舊貫,如之何?何必改作!』」

  〔5〕華寧該爾(1880—1903)奧地利人,仇視女性主義者。他在一九○訊有限公司〗 現在有一班好講鬼話的人,最恨科學,因為科學能教道理明白,能教人思路清楚,不許鬼混,所以自然而然的成了講鬼話的人的對頭。於是講鬼話的人,便須想一個方法排除他。

  其中最巧妙的是搗亂。先把科學東扯西拉,羼進鬼話,弄得是非不明,連科學也帶了妖氣:例如一位大官〔2〕做的衛生哲學,裡面說——

  「吾人初生之一點,實自臍始,故人之根本在臍。……故臍下腹部最為重要,道書

  所以稱之曰丹田。」用植物來比人,根須是胃,臍卻只是一個蒂,離了便罷,有什麼重要。但這還不過比喻奇怪罷了,尤其可怕的是——

  「精神能影響於血液,昔日德國科布博士發明霍亂(虎列拉)病菌,有某某二博士

  反對之,取其所培養之病菌,一口吞入,而竟不病。」據我所曉得的,是Koch博士〔3〕發見(查出了前人未知的事物叫發見,創出了前人未知的器具和方法才叫發明)了真虎列拉菌;別人也發見了一種,Koch說他不是,把他的菌吞了,後來沒有病,便證明了那人所發見的,的確不是病菌。如今顛倒轉來,當作「精神能改造肉體」的例證,豈不危險已極麼?

  搗亂得更凶的,是一位神童做的《三千大千世界圖說》〔4〕。他拿了儒,道士,和尚,耶教的糟粕,亂作一團,又密密的插入鬼話。他說能看見天上地下的情形,他看見的「地球星」,雖與我們所曉得的無甚出入,一到別的星系,可是五花八門了。因為他有天眼通〔5〕,所以本領在科學家之上。他先說道——

  「今科學家之發明,欲觀天文則用天文鏡……然猶不能持此以觀天堂地獄也。究之

  學問之道如大海然,萬不可入海飲一滴水,即自足也。」他雖然也分不出發見和發明的不同,論學問卻頗有理。但學問的大海,究竟怎樣情形呢?他說——

  「赤精天……有毒火坑,以水晶蓋壓之。若遇某星球將壞之時,即去某星球之水晶

  蓋,則毒火大發,焚毀民物。」

  「眾星……大約分為三種,曰恆星,行星,流星。……據西學家言,恆星有三十五

  千萬,以小子視之,不下七千萬萬也。……行星共計一百千萬大系。……流星之多,倍

  於行星。……其繞日者,約三十三年一周,每秒能行六十五里。」

  「日面純為大火。……因其熱力極大,人不能生,故太陽星君居焉。」其餘怪話還多;但講天堂的遠不及六朝方士的《十洲記》〔6〕,講地獄的也不過鈔襲《玉曆鈔傳》〔7〕。這神童算是糟了!另外還有感慨的話,說科學害了人。上面一篇「嗣漢六十二代天師正一真人張元旭」的序文,尤為單刀直入,明明白白道出——

  「自拳匪假託鬼神,致招聯軍之禍,幾至國亡種滅,識者痛心疾首,固已極矣。又

  適值歐化東漸,專講物質文明之秋,遂本科學家世界無帝神管轄,人身無魂魄輪迴之說

  ,奉為國是,俾播印於人人腦髓中,自是而人心之敬畏絕矣。敬畏絕而道德無根柢以發

  生矣!放僻邪侈,肆無忌憚,爭權奪利,日相戰殺,其禍將有甚於拳匪者!……」這簡直說是萬惡都由科學,道德全靠鬼話;而且與其科學,不如拳匪〔8〕了。從前的排斥外來學術和思想,大抵專靠皇帝;自六朝至唐宋,凡攻擊佛教的人,往往說他不拜君父,近乎造反。現在沒有皇帝了,卻尋出一個「道德」的大帽子,看他何等利害。不提防想不到的一本紹興《教育雜誌》裡面,也有一篇仿古先生的《教育偏重科學無甯偏重道德》〔9〕甯字原文如此,疑是避諱〔10〕的論文,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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