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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實際上,周勃、灌嬰對竇皇后姊弟之間這樣處理,也很不公平,可以說是別有私心的。他們是為了自己將來不受冤枉的迫害,怕自己會被陷害,所以也非聖人之道。聖人之道,是不考慮自己的利益,應為大眾著想。倘認為像竇少君兄弟這樣的人,到了第一等高位,便應該加以教育而造就他為國家所用的人才,並非只顧私人的利害,那就是仁人的用心了。孔孟之道,固然應當如此,老莊之道,也不例外。歷史上記載得很明顯,他們兩個人的動機,不是為別人著想,也不是為國家天下著想,而只為自己的身家性命著想,而有此一動機的,所以只能說是一種權術手段。但是這個手段,已經夠高明,夠美好,事實上也合乎老子《道德經》“枉則直”的原則了!

  下面晏子這一個“枉則直”的故事,是道德的“枉則直”的道理:

  晏子(嬰)謂曾子曰:今夫車輪,山之直木也。良匠揉之,其圄中規,

  雖有槁暴,不復贏矣。故君子慎隱揉。和氏之壁,井裡之困也。良工修之,

  則為存國之寶也,故君子慎所修。

  晏子是曾子的前輩,字平仲,他是孔子相交最好的朋友,孔子也很佩服他這個人(大概曾子那時年紀很少,該叫他世叔吧)。有一次,晏子對曾子說:“今夫車輪,山之直木也。”古代的車輪,是用木頭做的,不像現代是橡皮的。車輪是圓的,可是山上的木頭是直的,沒有彎曲的,“良匠揉之,其國中規”。好的木工,把直的木頭拿來加工,變成彎的圈圈,一經雕鑿過,這個圓圓剛好中規中矩,剛剛是一個圓圈,沒有一點偏差。

  “雖有槁暴,不復贏矣!”木頭的本身,雖有枯槁的地方,或者是有暴節的凸出來,或者是木頭有一個地方凹下去,這兩種情形,都是木頭的缺點,可是經過木工的雕鑿,“不復贏矣!”這個木頭,如有缺點做成車輪,要載很重的東西,那怎麼行呢!但是經過一個木工的整理過,它沒得缺點了,便可發出堅強的作用來。

  “故君子慎隱揉”。什麼叫“隱揉”呢?慢慢地、漸漸地。所以說,要學會做一個君子,便要謹慎小心,致力學問修養,一天一天慢慢地琢磨成器,如同木工做車輪於一樣,慢慢地雕鑿,平常看不出效果,等到東西做成功了,效果就出來了,到這時候,才看出成績。所謂“慎隱揉”。就是慢慢地、漸漸地、靜靜地,不急躁地去做。這就是告訴曾子,人生的學問道德修養,不是一下做得好的。

  第二個觀念,“和氏之壁”。在中國歷史上,是一塊大的寶石——玉,就是商相如見秦昭王“完壁歸趙”的那塊玉。原是楚國的玉工卞和,觀察到荊山有一塊大石頭,斷定它裡面蘊藏有一方美玉。最初還沒有人相信,指他說謊話騙人,卞和因此還受了刑罰,兩腿被鋸斷了。後來事實證明,的確其中有玉,一躍而成為價值連城的寶玉。卞和好冤枉啊!但這塊寶玉,當它還沒有開鑿出來,只不過是一塊噗石而已。如同鄉巴佬,生活沒得辦法,到山上弄塊石頭——去找玉石——如果一下看準了,鑿開了裡面有玉,就會發財。這和窮人到沙灘上淘金是一樣的。可是,石頭固然找對了,但必須經過良工加以切磋、雕琢,製做成為上好的珍品,那麼,這塊石頭才能成為“存國之寶”,象徵保全一個故國的大寶了。它本來不過是山里一塊沒有人要的石頭,連牛羊都可以在上面大便,等到挖出來後,經過人工雕鑿整理,就變成“存國之寶”。引用這個故事來比喻,“故君子慎所修”。一個普通的人,要想變成一個聖人,或者是要開創一番事業,處處需要學問、道德、知識、技能,但須看你自己平常所學、所修養、所注意的是什麼?這就是說明了“枉則直”的一則作用。

  狐狸、豹皮的吸引力

  再說“窪則盈”的故事:

  晉文公時,翟人有獻封狐、文豹之皮者。文公喟然嘆曰:封狐、文豹

  何罪哉?其皮之罪也,大夫架枝曰:地廣而不平,財聚而不散,獨非狐豹

  之罪乎?文公曰:善哉說之。架枝曰:地廣而不平,人將平之。財聚而不

  散,人將爭之。於是列地以分民,散財以賑貧。

  “窪則盈”。水性下流,凡是低洼的地方,流水積聚必多,最容易盈滿。春秋時代,齊桓公、晉文公都是五霸之一。但春秋所謂的霸主,並非後來項羽自稱為“西楚霸王”的霸王。後世所謂的“霸王”,應該等於現在世界上的發達國家,在國際間有它了不起的武力和特殊的政治聲望威力。尤其晉文公是春秋時候第二個霸主,而且他更與齊桓公所遭遇家庭問題所發生的變故,類似而又不同。他因為後娘的爭權而發生變故,逃亡在外,歷盡艱危險阻,吃盡苦頭,餓過飯,幾乎把命都丟掉,流亡了十九年,獲得了豐富的人生經驗,最後復國,所以晉國在他手裡成為一個霸主。當他當了霸主的時候,翟這個地方(在今山東),有一個老百姓,來獻“封狐文豹之皮者”,向晉文公貢獻一件長得很大的—一起碼是有七八百年的道行、成了精靈的狐狸,結果也難免有此一劫,被人抓到殺了,得了一張大皮。在過去以狐皮製成的衣服叫狐裘,是第一等衣料,非常名貴,普通老百姓是穿不起的,沒有這種資格和本錢,因此得到這樣好的一張特等狐皮,自然要獻給君主。另外一張豹的皮,也是有特別花紋的皮包,都是上等皮貨。晉文公收到老百姓所獻上這樣的珍品,因為自己在外流亡多年,什麼苦頭都吃過,所以看了以後,不免引起感慨,大嘆一聲說道:“封狐、文豹何罪哉,其皮之罪也。”狐狸長大了也不犯法,豹子毛長得漂亮,也不犯法,動物有什麼罪呢?可是這兩個傢伙,硬是被人打殺了,只是因為它的皮毛長得太過漂亮,所以才免不了禍害的降臨!

  這時,曾經跟他流亡多年的一位功臣,名叫榮枝的大夫,聽了晉文公的感嘆,就接著說:“地廣而不平,財聚而不散,獨非狐豹之罪乎?”這幾句話是很妙的雙關語,他說:“一個國家擁有廣大的土地(春秋時候,人口很少,沒有開發的地方很多),君主內府(宮廷)的財帛又那麼多,但是老百姓仍然沒有飯吃。那豈不是如這兩頭被殺害的狐狸、豹子一樣的可怕嗎?”榮枝這話說得很幽默,換句話說,他當時所講的話與後世禪宗祖師們的話頭一樣,都具有面面觀的價值,要有高度理解力,能聽別人吹牛的天才,才可聽得懂。像齊桓公、晉文公、漢高祖這些人,專門會聽別人吹大牛的,自然心裡有數。來枝的話也可以解釋為:我們國家的土地那麼廣大,而你私人皇宮的財產又那麼多,“福者禍之所倚”,說不定有一天也像這狐豹的皮件一樣,落到別人的手裡啊!這幾句話很難解釋,很難作明白的表達,直譯成白話,就沒有含蓄的美了,此之所以為古文,則自成為一套文學邏輯。古文為什麼不明講呢?如果用現在的白話文的體裁語氣,講完了以後,等於在洗澡堂里看裸體,一覽無餘,一點味道也沒有。而且在說話的藝術上,變成太直,等於頂撞,絕對是不行的,不合乎“曲則全”的原則。同樣的語意,經過語言文字的修飾,便可以當作指責,也可以當作比喻。不要認為文章只是文章而已,古人講話未必真會那麼講。在我的經驗中,曉得前輩說話,真的那麼講,因為我小時候聽到前輩先生們講話,他們嘴裡講出來的話就是文質彬彬的。自己讀書沒有讀好,聽他們講話往往會聽錯了,不像現在一般講話,一點韻味也沒有。例如:好的!好的!偏要說成“善哉!善哉!”這又為了什麼?因為古人認為語意如不經修飾,就不足以表示有學問的修養。現在如果用這種語彙,說委婉的話,卻反遭人譏消為“咬文嚼字”了。

  晉文公是何等聰明的人,他因看到狐豹的皮而引出內心的感慨,再經過跟在他身邊的親信接上這麼一句“獨非狐豹之罪乎?”晉文公便說:“善哉說之!”意思是說:好!你的道理說得對,你就把你要說的道理直接講個徹底吧!不要含含糊糊,有所顧忌了!

  來枝說:“地廣而不平,人將平之;財聚而不散,人將爭之。”你沒有平均地權,把沒有開發的地區分配給人民耕種,將來就會引起老百姓的反感,別人就會起來分配。你宮廷中財產那麼多,沒有替社會謀福利,將來就會有人將你皇宮的寶藏拿走了。晉文公說:你說的全對!因此馬上就實施政治改革,“於是列地以分民,散財以賑貧。”這就是“窪則盈”的道理。

  我們再說一個“窪則盈”的故事:

  晉文公問政於咎犯。咎犯對曰:分熟不如分腥,分腥不如分地,地割以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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