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大概是到了孔子的前五代吧,孔氏家族又避禍到山東曲阜一帶來了。

  孔子出生的時候,離盤庚遷殷的舊事,大概已有七八百年。這一個來回,繞得夠久遠,又夠經典。

  那個西遷的王朝和它後繼的王朝一起,創造了燦爛的商周文明,孔子所在的魯國,也獲得了深深的滋潤。嚴格說來,當時魯國已經成為禮樂氣氛最濃郁的文化中心,這也是孔子能在這裡成為孔子的原因。

  在文化的意義上,曲阜,這個出發點又成了歸結點。這一個來回,繞得也是夠久遠,又夠經典。

  孔子知道,自己已成為周王朝禮樂制度的主要維護者,但周王朝的歷史樞紐一直在自己家鄉的西邊,他從年輕時候開始就一再地深情西望。三十四歲那年,他終於向西方出發,到名義上還是天下共主的周天子所在地洛邑(今洛陽)去“問禮”。

  他已經度過了自己所劃定的“而立”之年,確立了自己的人生觀念和行為方向,也在社會上取得了不小的聲譽,因此他的這次西行有一點派頭。魯國的君主魯昭公為他提供了車馬僕役,還有人陪同。於是,沿著滔滔黃河,一路向西。

  從山東曲阜到河南洛陽,在今天的交通條件下也不算近,而在孔子的時代,實在是一條漫漫長路。

  孔子一路上想得最多的,是洛陽城裡的那位前輩學者老子。

  千里奔波,往往只是為了一個人。這次要拜訪的這個人,很有學問,熟悉周禮,是周王朝的圖書館館長。當然,也可以說是檔案館館長,也可以說是管理員,史書上記的身份是“周守藏室之史”。這裡所說的“史”,也就是“吏”。

  老子這個人太神秘了,連司馬遷寫到他的時候也是撲朔迷離,結果,對於他究竟比孔子大還是比孔子小,孔子到底有沒有向他問過禮的問題,歷來在學術界頗多爭議。我的判斷很明確,老子比孔子大,孔子極有可能向他問過禮。作出這種判斷的學術程序很複雜,不便在一篇散文中詳細推演。

  記得去年在美國休斯敦中央銀行大禮堂里講中國文化史,有一位華裔歷史學家遞紙條給我,說他看到有資料證明,老子比孔子晚了一百多年,請我幫助他作一點解釋。我說,你一定是看到有的史書里把老子和太史儋當作一人。老子曾經西出函谷關,太史儋也曾經西出函谷關去找秦獻公,而他出關的時間是在孔子去世一百多年之後,事情就這樣搞混了。此外,也有一些學者根據《 老子 》一書中的某些語言習慣,斷定此書修編於孔子之後。我的觀點是,更可信的資料證明,把老子和太史儋搞混是漢代初年的事,按照老子的出世思想,他怎麼可能出關去投奔秦獻公呢?至於古籍的語言習慣,則與後世學派門徒的不斷發揮、補充有關,先秦不少古籍都有這種情況。

  我相信孔子極有可能向老子問過禮,不僅有《 禮記 》、《 莊子 》、《 孔子家語 》、《 呂氏春秋 》等古籍互證,而且還出於一種心理分析:儒道兩家頗有對峙,儒家如此強盛尚且不想否認孔子曾向老子問禮,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難於否認。

  接下來的問題是,孔子向老子問了什麼,老子又是怎麼回答的?

  這就有很多說法了,不宜輕易採信。其實,各種說法都在猜測最大的可能。

  我覺得有兩種說法比較有意思。一種說法是,孔子問老子周禮,老子說天下一切都在變,不應該再固守周禮了。另一種說法是,老子以長輩的身份開導孔子,君子要深藏不露,避免驕傲和貪慾。

  如果真有第二種說法,那就不大客氣了。但在我想來,卻很正常。當時,孔子才三十多歲,名聲主要產生在故鄉魯國,遠在洛陽的老子對他並不太了解。見到他來訪時的車馬僕役,又聽說是魯昭公提供的,老子因此要他避免顯耀、驕傲和貪慾,是完全有可能的。

  按照老子的想法,周王朝沒救了,也不必去救。一切都應該順其自然,那才是天下大道。過於急切地治國平天下,一定會誤國亂天下。因此,他的歸宿,是長途跋涉,消失在誰也不知道的曠野。

  孔子當然不贊成。他要對世間蒼生負責,他要本著君子的仁愛之心,重建一個有秩序、有誠信、有寬恕的禮樂之邦。他的使命,是教化弟子,然後帶著他們一起長途跋涉,去向各國當權者遊說。

  他們都非常高貴,卻一定談不到一起,因為基本觀念差別太大。但是,憑著老子的超脫和孔子的恭敬,他們也不會鬧得不愉快。

  魯迅後來在小說《 出關 》中構想他們談得很僵,而且責任在孔子,這是出於“五四”這代人對孔子的某種成見,當然更出於小說家的幽默和調侃。

  認真說起來,這是兩位真正站在全人類思維巔峰之上的偉大聖哲的見面,這是中華民族兩個精神原創者的會合。兩千五百二十年前這一天的洛陽,應有鳳鸞長鳴。不管那天是晴是陰,是風是雨,都貴不可言。

  他們長揖作別。

  稀世天才是很難遇到另一位稀世天才的,他們平日遇到的總是追隨者、崇拜者、嫉妒者、誹謗者。這些人不管多麼熱烈或歹毒,都無法左右自己的思想。只有真正遇到同樣品級的對話者,最好是對手,才會產生著了魔一般的精神淬礪。淬礪的結果,很可能改變自己,但更有可能是強化自己。這不是固執,而是因為獲得了最高層次的反證而達到新的自覺。這就像長天和秋水驀然相映,長天更明白了自己是長天,秋水也更明白了自己是秋水。

  今天在這裡,老子更明白自己是老子,孔子也更明白自己是孔子了。

  他們會更明確地走一條相反的路。什麼都不一樣,只有兩點相同:一,他們都是百代君子;二,他們都會長途跋涉。

  他們都要把自己偉大的學說,變成長長的腳印。

  三

  老子否認自己有偉大的學說,甚至不贊成世間有偉大的學說。

  他覺得最偉大的學說就是自然。自然是什麼?說清楚了又不自然了。所以他說“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本來,他連這幾個字也不願意寫下來。因為一寫,就必須框范道,限定道,而道是不可框范和限定的;一寫,又必須為了某種名而進入歸類,不歸類就不成其為名,但一歸類就不再是它本身。那麼,如果完全不碰道,不碰名,你還能寫什麼呢?

  把筆丟棄吧。把自以為是的言詞和概念,都驅逐吧。

  年歲已經不小。他覺得,盼望已久的日子已經到來了。

  他活到今天,沒有給世間留下一篇短文,一句教誨。現在,可以到關外的大漠荒煙中,去隱居終老了。

  他覺得這是生命的自然狀態,無悲可言,也無喜可言。歸於自然之道,才是最好的終結,又終結得像沒有終結一樣。

  在他看來,人就像水,柔柔地、悄悄地向卑下之處流淌,也許滋潤了什麼,灌溉了什麼,卻無跡可尋。終於滲漏了,蒸發了,汽化了,變成了雲陰,或者連雲陰也沒有,這便是自然之道。人也該這樣,把生命滲漏於沙漠,蒸發於曠野,這就誰也無法侵凌了,“以其終不自為大,故能成其大”。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