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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曲子的末句是說黛玉終於流盡了眼淚,但在續書中的林黛玉,從她聽傻大姐泄露消息,精神上受到重大打擊起,直到懷恨而死,卻始終是一點眼淚也沒有的。她先是發呆、精神恍惚,見人說話,老是微笑,甚至來到寶玉房裡,兩人見了面也不交談,“只管對著臉傻笑起來”;接著便吐血、臥床、焚稿絕情;最後直聲叫“寶玉!寶玉!你好……”而死。如果寶黛悲劇的性質確如續書所推想的那樣,突然發現自己完全受騙、被人推入最冷酷的冰窟里的黛玉,因猛受巨大刺激而神志失常是完全可能的。在這種情況下,她沒有哭泣,反而傻笑,也符合情理;甚至可以說,這樣的描寫比寫她流淚更能說明她精神創傷之深。所以,許多《紅樓夢》的讀者,甚至近代大學者王國維,都很欣賞續書中對黛玉迷本性的那段描寫。然而,如果把這一情節與前八十回所寫聯繫起來,從全書應有統一的藝術構思角度來考慮,從寶黛思想性格的發展邏輯、他們的精神境界應該達到的高度、他們在賈府中受到特別嬌寵溺愛的地位,以及事實上已被眾人所承認的他倆特殊關係等等方面來衡量,這樣的描寫就失去了前後一致性和真實性。因為,畢竟曹雪芹要寫的寶黛悲劇的性質並非如此,而這種既定的性質不是在八十回之後可以任意改變的。真正成功的藝術品,它應該是由每一個有機部分組成的統一整體。由於失魂落魄的黛玉沒有眼淚,對寶玉斷絕了痴情,懷恨而死,曹雪芹原來“眼淚還債”的藝術構思被徹底改變了,取消了。黛玉這支宿命曲子中唱詞也完全落空了。很顯然,從曲子來看,黛玉原來應該是日夜流淚哭泣的,她的眼中淚水流盡之日,也就是她生命火花熄滅之時。所以脂評說“絳珠之淚至死不干”。

  曲文中“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禁得秋流到冬盡,春流到夏”,初讀似乎是泛泛地說黛玉一年到頭老是愛哭,因而體弱多病,終至夭折。程高本刪去了“秋流到冬盡”的“盡”字,就是把它當成了泛說。其實,它是實指。賈府事敗是在秋天,所謂“到頭來,誰見把秋挨過”,寶黛也正是在這個時候倉皇離散的(後面還將談到)。於是,“秋閨怨女拭啼痕”(黛玉這一《詠白海棠》詩句,脂評已點出“不脫落自己”),自秋至冬,冬盡春來,寶玉仍無消息,終於隨著春盡花落,黛玉淚水流干,紅顏也就老死了。“怎禁得……春流到夏”,就是暗示我們,不到寶玉離家的次年夏天,黛玉就淚盡夭亡了。曹雪芹真是慧心巧手!六、明義的題詩是佐證

  富察明義是曹雪芹的同時人,年紀比雪芹小二十歲光景,從他的親屬和交遊關係看,與雪芹有可能是認識的。他的《綠煙瑣窗集》有《題紅樓夢》絕句二十首,並有詩序說:“曹子雪芹出所撰《紅樓夢》一部……惜其書未傳,世鮮知者,余見其鈔本焉。”可知題詩之時,曹雪芹尚在人世。因此,無論富察明義所見的鈔本是只有八十回,還是“未傳”的更完整的稿本,他無疑是知道全書基本內容的。因為二十首詩中,最後三首都涉及到八十回後的情節。所以從資料價值上說,它與脂評一樣,是很可珍貴的。

  我們不妨來看看富察明義的《題紅樓夢》詩中與本文所討論的問題直接有關的第十八、二十兩首詩。前一首說:

  傷心一首葬花詞,似讖成真自不知。

  安得返魂香一縷,起卿沉痼續紅絲?

  這一首詩中,值得注意的是兩點:

  (一)前兩句告訴我們,林黛玉的《葬花吟》是詩讖,但她當初觸景生情、隨口吟唱時,並不知道自己詩中所說的種種將來都要應驗的,“成真”的。這使我們聯想起第二十七回回末的一條脂評說:“余讀《葬花吟》至再至三四,其淒楚感慨,令人身世兩忘,舉筆再四,不能下批。有客曰:‘先生身非寶玉,何能下筆?即字字雙圈,批詞通仙,料難遂顰兒之意,俟看玉兄之後文再批。’噫唏!阻余者想亦讀《石頭記》來的,故停筆以待。”這條脂評說,批書人如果“身非寶玉”,或者沒有看過“玉兄之後文”,不管你讀詩幾遍,感慨多深,都不可能批得中肯。為什麼這樣說呢?因為只有寶玉才能從歌詞內容中預感到現實和將來,而領略其悲涼,想到“林黛玉的花顏月貌將來亦到無可尋覓之時,寧不心碎腸斷!”想到那時“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則斯處、斯園、斯花、斯柳,又不知當屬誰姓矣!”倘換作別人,聽唱一首詩又何至於“慟倒山坡之上”呢?批書人當然不能有寶玉那種預感,不過,他可以在讀完小說中寫寶黛悲劇的文字後,知道這首《葬花吟》原來並非只表現見花落淚的傷感,實在都是讖語。所以批書人要“停筆以待”,待看過描寫寶玉《對景悼顰兒》等“後文”再批。或謂批語中“玉兄之後文”非指後半部文字,乃指下一回開頭寶玉慟倒於山坡上的一段文字。其實,實質還是一樣,因為如前所述那段文字中寶玉預感到黛玉將來化為烏有,以及大觀園將屬於別人等等,並非泛泛地說人事有代謝,其預感之準確可信,也只有到了這些話都一一應驗之時才能完全明白,才能真正領會其可悲。因此,正可不必以指此來排斥指彼。

  從“似讖成真”的角度來看《葬花吟》,我們認為,如“紅消香斷有誰憐”、“一朝飄泊難尋覓”和“他年葬儂知是誰”等等,可以說是預示將來黛玉之死,亦如晴雯那樣死得十分淒涼。但那並非如續書所寫大家都忙於為寶玉辦喜事,無暇顧及,而因為那時已臨近“家亡人散各奔騰”的時刻,“各自須尋各自門”,或者為了自保,也就顧不上去照料黛玉了。“柳絲榆莢自芳菲,不管桃飄與李飛”,或含此意。“三月香巢已壘成,梁間燕子太無情。明年花發雖可啄,卻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傾!”或者是說,那年春天裡寶黛的婚事已基本說定了,可是到了秋天,發生了變故,就像梁間燕子無情地飛去那樣,寶玉離家不歸了。所以她恨不得“脅下生雙翼”也隨之而去。寶玉被人認為做了“不才之事”,總有別人要隨之而倒霉。先有金釧兒,後有晴雯,終於流言也輪到了黛玉。從“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污淖陷渠溝”等花與人雙關的話中透露了這個消息。此詩結尾六句:“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最值得注意,作者居然在小說中重複三次,即第二十七回吟唱、第二十八回寶玉聞而有感,以及第三十五回中鸚鵡學舌,這是作者有意的強調,使讀者加深印象,以便在讀完寶黛悲劇故事後知道這些話原來是“似讖成真”的。它把“紅顏老死”的時節和淒涼的環境都預先通過詩告訴了我們。“花落人亡兩不知”,“花落”用以比黛玉夭折,“人亡”則說寶玉流亡在外不歸。

  (二)明義的詩後兩句告訴我們,黛玉之死與寶玉另娶寶釵無關。明義說,真希望有起死回生的返魂香,能救活黛玉,讓寶黛兩個有情人成為眷屬,把已斷絕了的月老紅絲繩再接續起來。這裡說,只要“沉痼”能起,“紅絲”也就能續,可以看出明義對寶玉沒有及早趕回,或者黛玉沒有能挨到秋天寶玉回家是很遺憾的。使明義產生這種遺憾心情的寶黛悲劇,是不可能像續書中寫的那樣的。如果在賈府上輩做主下,給寶玉已另外定了親,試問,起黛玉的“沉痼”又有何用?難道“續紅絲”是為了讓她去做寶二姨娘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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