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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到,佛經中所說:“如如”兩字,如如不只是靜止不動的,應該是充滿了活力和生機的;否則,“悲智雙運”是怎麼運起來的呢?對於覺悟的人,唯有眾生才是他的煩惱,可嘆的是,眾生卻不能認識自己的無常、有限和束縛!

  ―九八六年二月一日

  做農夫,要做第一流的農夫;想寫文章,要寫第一流的文章;要做人,要做第一等人。

  期待父親的笑

  父親躺在醫院的加護病房裡,還殷殷地叮囑母親不要通知遠地的我,因為他怕我在台北工作擔心他的病情。還是母親偷偷叫弟弟來通知我,我才知道父親住院的消息。

  這是父親典型的個性,他是不論什麼事總是先為我們著想,至於他自己,倒是很少注意。我記得在很小的時候,有一次父親到鳳山去開會,開完會他去市場吃了一碗肉羹,覺得是很少吃到的美味,他馬上想到我們,先到市場去買了一個新鍋,買一大鍋肉羹回家。當時的交通不發達,車子顛躓得厲害,回到家時肉羹已冷,且溢出了許多,我們吃的時候已經沒有父親所形容的那種美味。可是我吃肉羹時心血沸騰,特別感到那肉羹是人生難得,因為那裡面有父親的愛。

  在外人的眼中,我的父親是粗獷豪放的漢子,只有我們做子女的知道他心裡極為細膩的一面。提肉羹回家只是一端,他不管到什麼地方,有好的東西一定帶回給我們,所以我童年時代,父親每次出差回來,總是我們最高興的時候。

  他對母親也非常的體貼,在記憶里,父親總是每天清早就到市場去買菜,在家用方面也從不讓母親操心。這三十年來我們家都是由父親上菜場,一個受過日式教育的男人,能夠這樣內外兼顧是很少見的。

  父親的青壯年時代雖然受過不少打擊和挫折,但我從來沒有看過父親憂愁的樣子。他是一個永遠向前的樂觀主義者,再壞的環境也不皺一下眉頭,這一點深深的影響了我,我的樂觀與韌性大部分得自父親的身教。父親也是個理想主義者,這種理想主義表現在他對生活與生命的盡力,他常說:“事情總有成功和失敗兩面,但我們總是要往成功的那個方向走。”

  由於他的樂觀和理想主義,使他成為一個溫暖如火的人,只要有他在就沒有不能解決的事,就使我們對未來充滿了希望。他也是個風趣的人,再壞的情況下,他也喜歡說笑,他從來不把痛苦給別人,只為別人帶來笑聲。

  小時候,父親常帶我和哥哥到田裡工作,透過這些工作,啟發了我們的智慧。例如我們家種竹筍,在我沒有上學之前,父親就曾仔細的教我怎麼去挖竹筍,怎麼看土地的裂痕,才能挖到沒有出青的竹筍。二十年後我到竹山去採訪筍農,曾在竹筍田裡表演了一手,使得筍農大為佩服。其實我已二十年沒有挖過筍,卻還記得父親教給我的方法,可見父親的教育對我影響多麼大。

  由於是農夫,父親從小教我們農夫的本事,並且認為什麼事都應從農夫的觀點出發。像我後來從事寫作,剛開始的時候,父親就常說:“寫作也像耕田一樣,只要你天天下田,就沒有不收成的。”他也常叫我不要寫政治文章,他說:“不是政治性格的人去寫政治文章,就像種稻子的人去種檳榔一樣,不但種不好,而且常會從檳榔樹上摔下來。”他常教我多寫些於人有益的文章,少批評罵人,他說:“對人有益的文章是灌溉施肥,批評的文章是放火燒山;灌溉施肥是人可以控制的,放火燒山則常常失去控制,傷害生靈而不自知。”他叫我做創作者,不要做理論家,他說:“創作者是農夫,理論家是農會的人。農夫只管耕耘,農會的人則為了理論常會犧牲農夫的利益。”

  父親的話中含有至理,但他生平並沒有寫過一篇文章。他是用農夫的觀點來看文章,每次都是一語中的,意味深長。

  有一回我面臨了創作上的瓶頸,回鄉去休息,並且把我的苦惱說給父親聽。他笑著說:“你的苦惱也是我的苦惱,今年香蕉收成很差,我正在想明年還要不要種香蕉,你看,我是種好呢,還是不種好?”我說:“你種了四十多年的香蕉,當然還要繼續種呀!”

  他說:“你寫了這麼多年,為什麼不繼續呢?年景不會永遠壞的。”“假如每個人寫文章寫不出來就不寫了,那麼,天下還有大作家嗎?”

  我自以為在寫作上十分用功,主要是因為我生長在世代務農的家庭。我常想:世上沒有不辛勞的農人,我是在農家長大的,為什麼不能像農人那麼辛勞?最好當然是像父親一樣,能終日辛勞,還能利他無我,這是我寫了十幾年文章時常反躬自省的。

  母親常說父親是勞碌命,平日總閒不下來,一直到這幾年身體差了還時常往外跑,不肯待在家裡好好的休息。父親最熱心於鄉里的事,每回拜拜他總是拿頭旗、做爐主,現在還是家鄉清雲寺的主任委員。他是那一種有福不肯獨享,有難願意同當的人。

  他年輕時身強體壯,力大無窮,每天挑兩百斤的香蕉來回幾十趟還輕鬆自在。我還記得他的腳大得像船一樣,兩手攤開時像兩個扇面。一直到我上初中的時候,他一手把我提起還像提一隻小雞,可是也是這樣棒的身體害了他,他飲酒總不知節制,每次喝酒一定把桌底都擺滿酒瓶才肯下桌,喝一打啤酒對他來說是小事一樁,就這樣把他的身體喝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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