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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備曾把松山槐多介紹給向文成和秀芝,並偷偷對爹娘說:“這個日本兵和別的兵可不一樣,可別拿他當日本兵對待。”向文成說:“你說他和別的日本兵不一樣可以,可你說別拿他當日本兵對待可就說不通了。好壞他也是個日本兵。”向文成說著看似不疼不癢的話,也早就在觀察松山槐多了。一次,向文成看有備給松山槐多換藥,無意中也看見了松山的速寫本。他翻到兆州城門那一張就說:“城門的匾上還有四個字哪,你光點著四個黑點。匾上光點四個黑點不行。你應該添上去。”松山說:“匾上是有四個字,可一張速寫畫,不一定非把文字寫上不可,畫速寫是要講些概括的。”雖然松山委婉地拒絕了向文成要他往畫上填字的提議,可他由此發現了向文成的熱忱,他向他請教,問他那是四個什麼字。向文成說:“‘東門鎖鑰’。看,多麼雄壯的四個字。那字寫得也好,出自唐代大書法家虞世南之手。”向文成說這番話時本能地流露出一個中國人的自豪。松山重視起向文成的話,但他並沒有把字直接寫在速寫畫的“匾”上,他在圖畫下方又添了一行小字:“此城門的匾上有四字為:東門鎖鑰。字體雄壯、有力。”松山受了向文成的感染,寫字時好像也帶著中國人向文成的心情和願望。

  有備和松山從房頂上下來,去向家吃糕。這天秀芝真的蒸了一鍋黃米糕。有備就覺得,這是他娘專為槐多蒸的。可秀芝不這樣說,她給松山和有備每人夾了一盤子,又從籠屜里夾出幾塊,叫有備去給醫院同志送糕。有備興高采烈地去給大伙兒送糕,又覺得他這舉動似又減輕了秀芝款待槐多的分量。

  向文成也來吃糕,他對松山槐多說,他知道日本人也吃糕,東亞人都吃糕,可每個國家有每個國家的吃法。就此,你們講的大東亞共榮就行不通。松山槐多笑起來,笑容里有幾分不自在。

  秀芝看著松山槐多吃糕,說:“今年的棗沒長好,年頭不好,棗也長不好。”

  松山明白秀芝說的年頭是什麼,那是因為他們這些日本人的存在。他羞愧地放下了筷子。

  向文成看出松山的尷尬,圓場似的說:“看明年的吧,明年沒個長不好。”他說得信心百倍,帶著“東門鎖鑰”般的豪邁。

  松山也聽出了向文成話里的意思,重又把筷子拿起來,對著向家人說:“我預祝明年的好……年成。”

  向文成糾正他說:“應該說好年景,不是年成。”

  第五十一章

  日本人這次到笨花,是為突襲後方醫院而來,後方醫院聯繫著他們的大兵松山槐多。醫院得到消息,提前作了轉移。向家人也跟醫院轉移出村,大多數笨花人都要跟著醫院走。日本兵來了,包圍了一個空村子,一個空的向家。他們氣急敗壞地燒了大西屋,抓走了甘子明,還砍了瞎話。

  甘子明是在笨花村口被抓的,當時他正從外村往笨花走,不小心走到敵人群里,有人認出了他。

  瞎話的被砍聯繫著松山槐多。笨花人跟隨後方醫院轉移時,瞎話要求留下。他對向文成說:“叫我再支應一次吧。”向文成對瞎話說:“這次日本人進村不同往常,是衝著後方醫院來的,醫院的目標太大了,醫院還收治了他們的人。所以我看這次日本人是來者不善。”瞎話說:“要不就說我得留下呢。村裡有個人支應,總比沒有人支應強。”向文成想了想,認為瞎話留下雖有風險,但拖住日本人,對轉移出村的笨花人總會有好處。再者,村里要是沒人支應,日本人也許更要為所欲為了。村警糖擔兒見瞎話要留下,就對瞎話說:“乾脆我也留下算了,總得有個人敲鑼。”瞎話說:“這回不用敲鑼了,人都轉移了,再敲也敲不出人來。你也趕快走吧。”糖擔兒走了,村里除了幾個走不動的殘疾人和老人,就剩下瞎話一個人。

  日本人進了村子,在空蕩的笨花村里挨家搜索。

  瞎話突然出現在街上。他兩手抄在袖管里,輕聲咳嗽著,若無其事地從東往西走。幾個日本兵發現了他,端著帶刺刀的三八槍向他走過去。瞎話站下,對日本兵笑著說:“你們來了,怎麼不早說一聲兒,維持會正等著支應大日本皇軍呢。”日本人就願意聽見“大日本皇軍”這幾個字,他們放下了槍,有人還認出了瞎話,知道他是這村維持會的人,就帶他去見倉本。倉本正在向家大西屋尋找後方醫院的痕跡,他站在那面黑板前仔細觀看,黑板上還留有董醫助畫的解剖圖,還有拉丁字。瞎話知道醫院已經暴露,再瞞也瞞不過倉本的眼睛,就搶先站到倉本身後說:“你是在找醫院吧?昨天還在哩,就在這大西屋。現在走了,唉!”瞎話說完,還惋惜地嘆了口氣。

  倉本認識瞎話,他們在茂盛店見過面,瞎話支應過他。倉本就轉過身問瞎話醫院去了哪裡。瞎話說去了東邊。倉本知道東邊是指什麼地方,再看看空蕩蕩的大西屋,也不再向瞎話多問什麼,當即命令日本兵點火燒大西屋。大西屋被點著了,谷糙垛也連帶著起了火,煙火籠罩了半個村子。倉本又把瞎話帶到茂盛店,專門問他松山槐多的事。倉本問瞎話,醫院住過一個受傷的日本兵沒有,瞎話說住過。倉本讓瞎話形容一下那個日本兵的樣子,瞎話說:“高個兒,瘦臉,厚嘴唇,還愛戴一頂黑帽子。”

  倉本微微點了一下頭又問:“現在,那個日本兵呢?”

  瞎話說:“走了。”

  倉本問:“到哪裡去了?”

  瞎話說:“往西去了。醫院往東,他偏要往西。”

  倉本問:“西邊是什麼意思?”

  瞎話說:“西邊有個火車站叫元氏。那個日本兵說,他要從元氏上火車回家。其實他想投奔八路軍,八路軍不要他,他就整天想回家。”

  倉本追問道:“他是一個人去元氏的嗎?”

  瞎話說:“我帶他去的。他不認識路,又怕再遇上八路軍。”

  倉本說:“照你的說法,他去元氏上了火車是嗎?”

  瞎話說:“去元氏上了火車。”

  倉本說:“上的什麼火車?”

  瞎話說:“上的頭等車。”

  倉本說:“頭等車?你知道頭等車什麼樣?”

  瞎話說:“可闊氣了,窗戶上繃著紗,桌上還擺著洋酒。”瞎話見過頭等車,從前他見向喜坐過這種車。

  倉本聽出了瞎話的瞎話。近來,八路軍的“破路”運動開始後,京漢線早已斷了交通,元氏車站早就不通火車了。倉本冷笑著,就去摸腰裡的戰刀。

  瞎話看見倉本摸刀並不意外,上一次倉本在茂盛店摸刀是嚇唬他,這一次他估摸是真的。今天也許他等的就是這一刀。他想,反正我跟你們糾纏了半天,醫院和鄉親離笨花越來越遠,死也值了。他面向倉本站定,竭力把自己那彎曲的脊背直起來,還自己動手扒開了自己的衣服領子。

  瞎話這帶有挑釁性的動作更激怒了倉本,倉本舉起刀來沖瞎話又高喊著:“瞎話的幹活!”

  瞎話對著倉本笑了笑,心想,就是瞎話的幹活。現在不說,還待何時?現在沖你說了瞎話,我這一輩子才算得到了圓滿。他將衣服領子扒得更開,不知怎麼的,這時他突然想起了向文成講過的一個聊齋故事,那故事叫《好快刀》,說的是一個蒙冤的人在被官府砍頭時,當他那被砍下的頭滾出好遠後,那頭竟又回過臉向劊子手高喊一聲“好快刀!”瞎話不知自己的頭被砍下後,能不能滾好遠,能不能喊一聲“好快刀”。他盼著他的頭能夠喊出來……

  日本人把空空的笨花村糟踐夠了,走了。笨花人又回到笨花。他們在茂盛店看見瞎話的屍體,他的頭離開身子很遠,短鬍子被血染成紫紅。他大睜著眼,張著嘴。向文成看著瞎話的頭,也想起了那個聊齋故事。他只覺得瞎話是開口喊過“好快刀”的,那喊便是對日本人最大的蔑視。

  有村人把瞎話的頭抱過來,在脖腔上對接好。一個fèng鞋匠拿fèng鞋的麻繩為他作了連接。茂盛從店裡卷出一領炕席,他們給瞎話入了殮。入殮時,人們發現瞎話的嘴還是不閉,張著的嘴向前伸得很遠,顯得嘴更尖。又有人想起了早年他當兵他驗不上,那個“尖尖的嘴,說瞎話鬼”的典故。

  向家人回到了向家。一家人站在被燒的大西屋前不說話,也不離開。他們看見大西屋的頂子、門窗都沒了,幾根燒焦的房梁斜搭在黝黑的牆壁上,還在冒煙;牆上那黑板還能辨認。董醫助在黑板上畫的解剖圖和拉丁文還歷歷在目。向文成沒有更多的悲痛,他只是想,這大西屋風風雨雨才二十年,毀壞得太早了。

  晚上,走動兒來了,走動兒又領來了尹率真。尹率真看見被燒焦的大西屋,又詢問了瞎話的事跡,感慨地說:“要革命就得有犧牲啊,沒想到瞎話同志伴著自己的瞎話獻出了生命。他這次的瞎話說得值。他用瞎話和日本人周旋,日本人把對笨花的氣都撒在了他身上。”

  向文成說:“瞎話是自願做個‘墊背’的,沒有他的‘墊背’,這次笨花的損失是不可想像的。在盧溝橋,日本人說丟了一個兵,就引出了一場‘七七事變’。他們在笨花丟一個松山槐多,誰知道會引出什麼災難。”

  尹率真說:“遠的不說,近處的梅花鎮慘案,宋村慘案,日本人都是找的這種藉口,不是丟一個人,就是丟一匹馬。嫁禍於人,就是這個道理。”

  尹率真和向文成說著話來到世安堂,向文成把尹率真讓在沙發上。尹率真說:“瞎話同志走了,甘子明同志還在日本人手裡。咱們不能袖手旁觀。我來,是想跟你商量一件事,咱向家認識葛俊這個人吧?”向文成說:“認識,從前他和我父親還有過交往,此人還在我家吃過飯。沒想到他成了兆州有名的大漢jian。打聽他幹什麼?”尹率真說:“你父親向老先生在縣城和此人還有交往沒有?”向文成說:“斷然無有。”尹率真說:“我想也不會有。你父親的行為也很使人敬佩,躲過日本人對他的拉攏,給自己找了個不同尋常的歸宿。好,咱們話歸正傳。你母親呢?你母親能不能和葛俊說上話?”向文成說:“你說的是從前。”尹率真說:“從前。”向文成說:“從前葛俊敬重我父親,自然也敬重我母親。現在,我母親對抗日的認識雖然膚淺,但她知道兆州的好人壞人,葛俊在她眼裡當屬壞人。現在他是警備隊的中隊長,全縣偽軍警備隊才四個中隊,事變後我父親回兆州以前,葛俊還想通過我娘請我父親出山當漢jian。我娘當面和他客氣幾句,葛俊一出門,她就詛咒起葛俊,說葛俊葛俊將來割下你的腦袋你就傻了。我娘有時候也說俏皮話,她用了個‘葛’和‘割’的諧音打比方。”尹率真呵呵笑起來,笑了一陣說:“這樣我就可以給你交代任務了。”尹率真的意思是,讓向文成說服同艾去找葛俊,通過葛俊的關係,設法把甘子明營救出來。向文成說:“這件事興許有可能。咱們一起去見我娘吧。”尹率真說:“我只是去拜訪她老人家一下,具體交代任務的事還得由你來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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