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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谷糙里又一陣窸窸窣窣,這人從糙下坐起來,果真是一個日本兵。他沒有軍帽,只穿著白襯衣和軍褲。隨著有備的問話,他努力把身上的谷糙拍打幹淨。他的目光終於和有備對視了,卻沒有要反抗的意思。有備還是要顯出些威風,他厲聲對這人說:“把手舉起來,有槍就快放下!八路軍優待俘虜。”誰知對方聽了有備的發話,既不舉手,也沒有任何動作,兩眼只是盯住有備。有備這才想到,這人是不懂中國話的。他也才明白自己無力處理眼前的事。他急忙鑽出糙垛,衝著院子大喊起來。他的吶喊引來了董醫助,董醫助和孟院長都來了,佟繼臣也來了,有備把糙垛指給眾人。

  糙垛里的日本兵在眾目睽睽之下鑽了出來,在人前盡力把身體站直。從他那條綁著毛巾的腿上看,腿是受了傷的,有血從毛巾上滲出來。他瘸著腿走了兩步,又站住了。這是一個個子偏高,面孔白皙清瘦的年輕人,耳朵和嘴唇都很肥厚。臉上帶著深深的愁容,愁容里還有驚慌。孟院長向他問話,他搖了搖頭,擺了擺手,意思是他是不會講中國話的。佟繼臣便過來用日語和他交談。孟院長這才想到佟繼臣在日本留學的事。孟院長對佟繼臣說:“先問問他是哪個部分的,為什麼來到這裡。”佟繼臣問了日本兵,日本兵說,他叫松山槐多,是兆州倉本部隊的一個下士,今天在大西章戰鬥中小腿負了傷,藏在了老百姓家中。戰鬥結束,日本人在打掃戰場時把他漏掉了。他求生心切,晚上看見一個無人的擔架,就偷偷爬上來,沒想到被人抬進了八路軍的醫院。卻又擔心被認出,在混亂中他才又悄悄鑽進了這個糙垛。雖然他想求生,但是對於死他也作好了準備。

  佟繼臣把松山槐多的話翻譯給孟院長,孟院長避開松山槐多,對大家說,戰場上上碰見這種事並不奇怪,他在冀西時,也遇見過日本兵跑到八路軍醫院來的事。這種情況一般都有特殊性質,一是日本兵求生心切,就像這個松山槐多說的,看見擔架就上。二是這種人對侵略戰爭存有矛盾心理,所以一旦負傷無援時,不用日本的武士道精神結束自己的生命,而是採取其他求生方式。孟院長在冀西時收治過這種人,過後他們還自發成立過反戰組織,表示要為抗日出力。

  松山槐多小腿上的傷勢並不嚴重,子彈沒有打著脛骨,只打穿了腓腸肌。佟繼臣給他清理了傷口,又用日語問了他不少話,像審問。有備在旁邊作助手,覺得松山槐多回答佟醫生的話是認真的。松山回答著佟醫生的話,還不時看看一邊的有備,似乎是對有備說:你相信我的話嗎?我說的都是實話。有備為松山槐多包紮傷口,孟院長還專門檢查了有備的包紮。

  佟繼臣把松山槐多的答話向孟院長作了匯報,他說,松山槐多是日本長野縣穗高町人,一年前應徵入伍的,今年才十八歲。入伍前是東京美術學校的學生,屬西洋畫科。東京美術學校的學生有不少人存有反戰情緒,但松山槐多說他自己並不是一個激進的反戰者,只是戰爭使得他不能再繼續心愛的學業了。到達中國後他只盼戰爭早一天結束,好讓他再有機會回到他的美術學校。

  孟院長聽完佟繼臣的報告說:“怨不得他的挎包里有一頂黑學生帽,帽徽是個‘美’字。挎包里還有一個本子,畫著不少中國的風光。”孟院長思忖片刻又說:“松山槐多自己講的這個故事,目前我們也只能當故事聽聽,也有日本兵為了生存,編出一些虛假故事的。”

  松山槐多被安排住在向家一個廢棄的糙屋裡。笨花人說的糙屋並非用糙搭成,這是百姓為存放牲口吃的碎糙和農具的屋子。這屋裡還有一盤小炕,現在成了松山槐多的病床。他在向家一住半個月,享受著和醫院工作人員一樣的生活待遇。每天為他換藥的是有備,每次換藥時,有備把繃帶解開,先用雙氧水為他清洗傷口,再把紅汞紗條塞入傷口中,再重新包紮起來。開始松山槐多隻觀看有備的操作不說話,但幾天後他的傷口不見好轉,傷口裡還化著膿。有備再換藥時,松山槐多就比劃著名要過有備手裡的器具,開始自己給自己處理傷口。他先把一條蘸著紅汞的紗條塞進傷口,再把紗條從傷口另一面拽出來,兩隻手再捏住紗條的兩端用力拉拽,鮮血立刻從傷口裡流出來。松山槐多咬緊牙關,臉上卻帶著笑容對有備說:“要這樣。”他指示有備也學著他的方法去做。有備學著松山槐多的動作為他換藥,只覺得這動作未免太殘忍,當他學著松山槐多的辦法為他處理傷口時,覺得疼痛就成了他自己。可是,在做過幾次松山式的處理後,松山槐多的傷口還真有了明顯的改善:新肉正從傷口的四壁長出來,松山槐多欣喜地把新肉指給有備看,有備身上輕鬆了許多。

  有備的輕鬆不僅是因為松山槐多的傷口長出了新肉,在給槐多換藥的日子裡,他還學會了用簡單的日語和松山槐多交流。他管他叫槐多,他管他叫有備。槐多也學會了不少中國話,和有備相比,槐多掌握的中文比有備掌握的日文更多一些,因為日語裡就有不少中國字。遇到兩人語言不通時,就在槐多的本子上用中文寫。

  槐多的本子不是一般的本子,是東京美術學校的速寫本。本子上不光寫字,還畫著許多速寫畫,有鉛筆的也有蠟筆的。這些速寫畫引起了有備的極大興趣,從前他聽尹率真和取燈都說過這種寫生畫,今天才終於見到了什麼是寫生畫。他翻開一頁看,是兆州的古城門,他看出這就是兆州的東門:土城牆上矗立著一個城門樓,門樓上有塊匾。從這個門洞出去走八里,就是笨花村。在這幅鉛筆畫的下邊寫著字:支那兆州,昭和十八年六月二十日。他又翻開一頁,是幾顆古柏樹,下面的記載是“支那兆州柏林寺古柏,昭和十八年十月五日”。再翻,是一棵大白菜,旁邊寫著“兆州的白菜比長野的白菜大”。再翻是一個光頭的男子像,有備看出是槐多的自畫像,畫的雖然潦糙,也能看出那是槐多本人。有備繼續翻槐多的速寫本,他翻到了自己家的糙垛,這是槐多剛畫上去的。槐多先用鉛筆畫出糙垛的形狀,又用蠟筆在上面塗了顏色。下邊的文字註明是:支那兆州笨花村糙垛,昭和十九年七月余養傷於此。

  槐多的速寫本使有備向槐多說出了自己對美術的興趣。前些天,當有備得知槐多是個學美術的學生時,還不願把自己的興趣告訴槐多。那時他想,自己是個八路軍,而槐多是個日本兵,給日本兵治傷是八路軍的政策;和日本兵談畫畫就沒有原則了。但是今天,當他翻看了槐多的速寫本後,他有點要向他請教的願望了。他對槐多說,其實他也畫畫,可是畫什麼不像什麼,這是為什麼。槐多說:“你畫畫讓我看看。”他就勢為有備擺了一個軍用水壺,讓有備在他的速寫本上畫。有備畫了一陣,覺得和眼前的水壺還是有距離,就問槐多是為什麼。槐多說:“我看出了你的問題。你畫一種圓東西,先要找出它的直線。圓線沒有標準,直線有標準。”槐多邊說邊從有備手裡拿過本子,為有備作示範。他先用虛線畫了一個長方形的方塊,又用直線在方體裡找水壺的各個圓線,然後再把這些不完整的圓線連接起來,紙上便出現了一個完整的水壺輪廓。槐多又在這個輪廓上畫出了水壺的明暗,一個水壺便呈現在紙上。

  槐多的作畫方法使有備的眼界大開,心裡一陣豁亮。接著槐多又給有備講了比例的重要。他說,畫畫要先講比例,比如一個房子前臥著一條狗,狗旁邊還有一隻雞,那麼這三種東西之間就產生了比例,這種比例就叫比例關係。比如一個成年人大約有七個頭高,這也是個比例關係。槐多對有備說,繪畫的道理還很多,我講的都是最基本的,都屬於觀察能力。在美術學校學美術,就是要鍛鍊自己的觀察能力。

  有備為槐多治傷,槐多也培養著有備學習繪畫的觀察能力。槐多的傷腿逐漸痊癒,臉上的愁容也漸漸消失。閒暇時他常和有備一起到屋頂上畫寫生。有備問槐多,長野縣和兆州一樣不一樣。槐多說:“不一樣。長野縣有山,有水;兆州沒有山,只有一條孝河,河裡也沒有水。”有備說:“你是說兆州沒有長野好,是不是?”槐多覺出自己的言語有失,急忙說:“不是不是,不是這個意思。長野好,兆州也好,要不然為什麼我在本子上畫兆州。”有備說:“兆州好在哪兒?”槐多說:“兆州和長野許多地方都相似。這裡的平原就很像長野,看到它就能引我想到我的家鄉。長野有條千曲川,兆州有條孝河。孝河裡雖然沒有水,但它們彎彎曲曲的樣子實在一樣。我常常看著兆州想家鄉。”有備說:“那誰讓你們非要來中國不可。”松山槐多不說話了,可思鄉的心情顯然還在繼續,頓了一會兒,他喃喃地說:“……是的,誰讓我來中國呢?”松山槐多沉默了,枕著自己的手掌在屋頂躺了下來。有備也躺在松山槐多的旁邊。兩人靜默了一會兒,松山槐多嘆了口氣說:“有備,我給你唱一首歌吧,這是一首回家的歌。”他用日文低聲唱起來,唱得婉轉動情,自己還流著眼淚。

  有備聽槐多唱完,就問他這首歌叫什麼,唱的是什麼意思。槐多說,這首歌叫《小小的晚霞》,這是一首童謠,唱的是烏鴉回家的事。他吃力地用中文給有備翻譯著歌詞:

  晚霞啊晚霞,天黑了,

  山上寺廟的鐘聲響了,

  手拉著手都回家吧,

  就像烏鴉歸巣一樣。

  孩子們回家了,

  月亮出來了,

  小鳥做夢的時候,

  亮晶晶的星星閃耀了。

  有備聽完槐多的歌詞,覺的天上仿佛真有亮晶晶的星星在閃耀。從前有備不知道什麼叫朋友,他常聽大人說:“這是我的朋友。”“來了個朋友。”“去送朋友。”他想大人們真有朋友嗎?人真要朋友嗎?此時此刻,趟在屋頂上的有備想起了朋友這兩個字。他問槐多:“日本人管朋友叫什麼?”槐多告訴有備說:“叫莫塔其。”說完他問有備:“你問這幹什麼?”有備本來要說:“我們做朋友——道莫塔其吧。”但他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不能這樣說。槐多再好也是個日本兵,而他是個八路軍。槐多這時也警惕起來,在他看來,眼前這個小孩顯然已經是他的中國朋友了,可他沒有自不量力,他沒有把自己的心情告訴有備。

  平時,槐多喜歡隨意把他的黑帽子戴在頭上,現在帽子就放在他身邊。有備喜歡這頂帽子,它那黑呢子的質地,黑色亮皮的帽檐,都讓有備覺得新奇。尤其綴在帽子正中的黃銅“美”字帽徽,更顯出它和一般帽子的不同。有時,有備替槐多換藥時就故意把這頂帽子戴在自己頭上。現在,有備聽完了槐多的歌唱後又拿起了這頂帽子,他把它戴在自己頭上說:“咱們先回家吧。”他拉起仍然躺在房上的槐多說:“我娘蒸糕呢,我聞見味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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