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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前,向文成對走動兒在黃昏消失的原因也不是不知道。他知道走動兒在笨花街上的消失,是因為有了新的“走向”。形勢的變化使一些笨花人各有歸屬,如同向家的武備、文麒、文麟去了西北,鄰居的時令去了“東邊”,走動兒也自有去處。他毅然辭別了笨花的黃昏,辭別了那個貼著“又是一年春糙綠,依然十里杏花紅”對聯的白槎小門,去了一個國家和民族更需要他的地方。目前他有一個頗具神秘色彩的職務叫做“交通”。交通在一個看似沉悶、看似無序的社會裡,像一支支在黑暗中遊走著的燭光,帶領那些為民族的生存和希望奔走的人,到該去的地方。這些人的一舉一動都要靠交通的帶領,不然你就會投錯門、認錯門,那後果不堪設想。

  走動兒來了,帶著一個背糞筐的紅臉大漢。向文成知道晚上要來人,可沒想到把人領來的就是走動兒。

  走動兒領來人進了院,先把向文成指給來人說:“這就是向文成,向先生。”來人伸出手就抓住了向文成的手說:“叫同志吧,叫同志親切一些。”來人說話帶著外縣口音,向文成一聽就知道是東邊的。他握住來人的手說:“我也同意叫同志,叫先生就顯得有些距離。”來人又說:“多虧了走動兒同志把我領了過來,我們倆從東往西整走了兩天。”

  向文成一聽更清楚了交通的性質。現時笨花人說的東邊離兆州不遠,只一兩天的路程。那裡適應形勢的需要,已是一個全新的天地。那裡有全新的政權,在國土不斷丟失、國難當頭的時侯,它領導著冀中人要展開一場浴血抗戰的事業。

  向文成和來人說話,秀芝和取燈就去給來人端飯。秀芝知道今晚有人來,就多下了一碗米。二八米餅子是現成的,鍋里的粥也正熱。秀芝盛粥,取燈一碗碗地給客人端過來。有備也及時地給客人端來一盆洗臉水放在當院。走動兒和來人並不推讓,長途跋涉的勞累使他們看起來很餓。他們先各自洗了把臉,然後就坐在院裡和向家人一起喝粥。來人喝著粥,見有備在對面觀察他,就問有備叫什麼名字。有備告訴客人他叫有備,今年十歲。

  來人說:“我給你改個名兒吧。”

  向文成一聽來人進門就先要給有備改名,便說:“一進門就要給有備改名,這裡定有故事。”

  來人說:“這隻怪你們家門上那副對聯。剛才我在門外就著月光看了半天。說來也巧。”

  向文成一聽就反應過來,忙說:“莫非這副對聯和你的名字有關?”

  來人說:“正是這樣。這對聯的上聯是:‘處事無奇但率真’。我就叫尹率真。下聯是:‘傳家有道唯忠厚’,你家這位有備就叫忠厚吧。”他笑著看有備。

  來人不用走動兒介紹,倒自己介紹了自己:他叫尹率真。

  尹率真的幾句話,讓向家人都覺得此人很是可親,有備只笑,不知說什麼是好。尹率真又對向文成說:“文成同志,你說這件事巧不巧,在你家的門上生是看見了我的名字。”

  向文成說:“這就叫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尹率真說:“我們開闢工作,尋找基本群眾,找的就是自家人。”

  向文成已經明白,尹率真來笨花是來開闢工作的。開闢工作就是發動群眾,建立抗日政權。

  這時,甘子明進了院。甘子明問走動兒介紹過來人了沒有,走動兒說,老尹早就自我介紹過了。自此向家人都稱尹率真為老尹了。老尹原來是上級派來開闢抗日工作的區長。

  老尹和走動兒每人吃了兩個餅子喝了兩碗粥,向文成就把老尹領進了大西屋,甘子明和走動兒跟進來,一盞植物油燈照著眾人的臉。尹率真就談了他來笨花的任務。他先分析了目前的抗日形勢,說:“日本人用武力占領華北後,目前大規模的軍事侵略已經停止,現在日本人在華北的政策是鞏固他們的占領區,他們實行一種叫做‘治安肅正’的政策。‘治安肅正’不僅是軍事侵略,也包括了政治統治,經濟掠奪和奴化教育。你們看日本人現在按兵不動,只讓各村建立適應他們的政權,這就是‘治安肅正’計劃的開始。我們建立抗日政權,就是要和日本人的‘治安肅正’針鋒相對。”接著他單把目光對著向文成說:“笨花是個有群眾基礎的村子,當年你們和佟家打官司的事,早在這一方出了名。大革命雖然失敗了,但笨花人的意志卻沒有消沉,今後抗日政權的基層工作還要從笨花作為試點開始。目前抗日工作的各個環節都要全面展開,有條件的都要捷足先登。”尹率真分析了形勢,又問甘子明,日本人來過笨花沒有。甘子明說暫時還沒來過。只去過附近幾個村,每到一村還擺出一副中日親善的架勢,日本兵騎著大洋馬,進村後就笑著把大洋馬交給村民遛馬。也不進戶擾民,還掏出餅乾和糖果給小孩吃。可兆州的偽政府忙的卻是另一類事,他們正讓各村建立維持會。甘子明說他和向文成正不知道如何應對。

  尹率真說:“今天咱們的談話從植物油燈說到維持會,這才接觸到正題。維持會是他們的一級偽政權,可我們要抓住這個時機,把這個維持會利用起來,和日本人周旋,主動權要掌握在我們手裡。這就要有合適的人出面。你們對笨花的村民比我知根底,咱們今天就醞釀一下人選。”

  向文成說:“有了。正有一個人等著這個差事哩。”

  “你看,什麼事一有了文成,就別怕有個閃失。”甘子明說,“我猜出文成要推薦的人了,再合適不過。”

  尹率真說:“你們說了半天,只有我還悶在鼓裡。”

  向文成說:“我們村有個叫瞎話的人,也姓向,還是我叔叔輩兒。這個人出任維持會再合適不過。”

  尹率真說:“維持會看似是維持日本人的,實際上應該受我們掌握。我們的基層幹部可不能光說瞎話呀,那我們還怎麼個掌握法?”

  向文成說:“瞎話叔說瞎話,看對誰,看什麼時候說。人在一生里,有時候還真需要聽幾句瞎話。”

  向文成把尹率真說得一陣大笑,他笑著說:“這話新鮮。我倒想馬上見見這位瞎話同志。”

  尹率真一說要見瞎話,走動兒就說:“我去叫他吧。”

  走動兒去叫瞎話,尹率真又談了和日本人的奴化教育針鋒相對的問題,說:“不妨先辦個夜校。眼下我們的教育體系還沒有建立,你們就集思廣益,辦學你們都是內行。我只給你們帶來了政治課本,其他課程,文成和子明自會安排。哪怕就先讓青少年孩子們識幾個字也有好處。抗日政權的許多方針政策也可以在夜校里貫徹。”

  少時,走動兒領來了瞎話。瞎話這幾年很見老,不事修剪的鬍子在臉上飛?著。背也顯駝,一個肩膀向前,一個肩膀偏後,就像隨時要伸出一條胳膊同你唱牲口價碼一樣。瞎話還在做他的牲口經紀人。

  瞎話叼著短菸袋站在眾人面前,他看見眼前站著熟人向文成和甘子明,還站著生人尹率真,便也猜出了尹率真的身份:目前夜走朝宿的人當然都是從東邊過來的。

  儘管是見了東邊過來的生人,瞎話也要作出就像看見了一個平常人一樣,他也不驚奇,也不寒暄。

  還是尹率真先說了話,他口氣溫和地對瞎話說:“這一定就是……”他故意把瞎話兩個字淡化了下來。

  “這就是我瞎話叔。”向文成說。

  這時瞎話突然發話了:“你們找誰?”他問眾人,眼裡故意閃爍著幾分疑惑。

  “找瞎話叔呀。”向文成說。

  “你們可找錯了。”瞎話說,臉上是一本正經和嚴肅。

  一時間眾人對瞎話的話不解其意,不免互相對望起來。只有向文成笑了,說:“這就對了。”

  尹率真問道:“‘對了’該作何解釋?”

  向文成說:“你們想,瞎話叔要是說咱們找對了,不就變成實話了嗎?只有說找錯了才是瞎話。也算是出口成章吧。”

  瞎話出口成章的瞎話,連甘子明也沒有思想準備,他見瞎話給了尹率真一個出其不意,也不說話,只摸著自己的鬍子楂兒顯出一派得意。他不錯眼珠地看著尹率真,似乎在說,看,總算叫你領略了瞎話的瞎話。接著甘子明才把尹率真正式介紹給瞎話,瞎話才一掃剛才的“嚴肅”,露出一臉驚喜。

  尹率真向瞎話交代了他今後的任務。

  甘子明說:“瞎話呀,你的任務就是個支應。”

  向文成說:“這倒讓我想起了一個名稱,咱們不叫維持會,咱叫支應局,瞎話叔就是笨花村支應局局長。”

  第四十二章

  早晨,瞎話一睜眼先看炕旮旯。他看見炕旮旯有一團皺皺巴巴的白布,就從炕上爬起來,夠過那塊白布,在炕沿上攤開。這是一塊桌面大的白布,白布上寫著黑字“歡迎大日本皇軍”。笨花村支應局長向瞎話已上任,這是他為支應日本人準備的道具,他得知日本人要來笨花,就找茂盛店掌柜茂盛寫了這塊布。可他晚上不小心把布扔在炕旮旯,布被他壓得褶褶巴巴。這個早晨,剛張開眼的瞎話面對著這團爛白菜似的布,竭力要把它拾掇展平,有消息說,日本駐兆州的部隊長倉本今天要來笨花。

  瞎話趿拉上鞋,從水缸里舀了半瓢水,一大口一大口的往白布上噴水。他知道布一泛cháo就會變得平展。屋裡立時瀰漫起瞎話的唾沫味。瞎話一個人過日子,平時很少洗臉、漱口,噴出來的水就格外有瞎話的唾沫味兒。攤在炕沿上的布在瞎話的一陣“吞雲吐霧”中漸漸平展起來,他抻過布,抖掉上面的水珠,一陣左抻右拽,布顯出了平展,瞎話就將它搭在臂彎里往外走,他要去茂盛店擺個“場子”,準備倉本的到來。

  茂盛店的老闆茂盛正在院裡攤煤餅,裸著胳臂繫著圍裙,手裡使著鐵鍬,看見瞎話也不停下手裡的活兒。他想,瞎話也不是外人,三天兩頭見。瞎話煞有介事的沖茂盛發了話,他沖這茂盛的脊樑說:“哎,停停停停,我來了。”

  茂盛背對著瞎話說:“知道你來了才不停的。”

  瞎話說:“叫你停,你就得停,這是支應局給你下的指示。別攤你的煤餅了,快除糞掃院子把。”

  茂盛不抬頭地說:“除什麼糞,掃什麼院子?”

  瞎話說:“上茂盛店西牆根兒大椿樹底下除糞,牛糞、馬糞、羊糞,見糞就除。除了糞乾淨,這可不是我瞎話叫你乾的,是支應局派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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