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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34年11月2日的《大公報》上,刊發了洪業的《清末革命史料之新發現——劉師培與端方書》。這封據考寫於1907年冬的輸誠信,與1904年正月的勸降函(手稿藏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端方檔”),形成絕妙的對照,讓人感慨萬端。“勸降”與“輸誠”的對象,竟然都是滿洲貴族中頗有改良思想的“端帥”!

  自稱“幼治《春秋》,即嚴夷夏之辨”的劉光漢,先論證一番“恢復神州之土”的必然性,而後“推心置腹”地奉勸端方:“故為爾輩計,莫若舉西(兩)湖之疆,歸順漢族。我漢族之民,亦可援明封火保赤之例,赦爾前愆,任職授官,封圻坐擁,豈不善哉?”[14]一介書生與封疆大吏,二者力量懸殊,決定了其“勸降”只是笑話一樁。

  時過境遷,由“勸降”轉為“輸誠”,話可就不大好說了。端方大概忘了那封勸降信,劉師培則不能不先做自我檢討。照樣強調自己的家學淵源,不過,這回的語氣,由原先的“炫耀”,一改而為“懺悔”:束髮授書,勉承先業,略窺治經家法,旁及訓故典章之學。意欲董理故籍,疏通證明,以步戴、段、阮、王之後。適時值艱虞,革命之說,播於申江,揭民族主義為標,託言光復舊物。師培年未逾冠,不察其誣,竊以中外華夏之辨,默合於麟經。又嗜讀明季佚史,以國朝入關之初,行軍或流於慘酷,輒廢書興嘆,私蓄排滿之心。此雖由於《蘇報》之激刺,然亦以家庭多難,泯其樂生之念,欲藉此以祈遄死也。

  《當年遊俠人》 第三部分激烈的好處與壞處(3)

  即便是檢討文章,劉師培也都寫得章法分明,開篇即強調其初衷乃“哀民生之多艱”,並儘量將“政治立場”轉化為“思想認識”。緊接著,筆鋒一轉,境界“豁然開朗”:東渡以後,察其隱情,遂大悟往日革命之非。蓋孫文本不學之徒,貪淫性成,不知道德為何物。為之徒者,咸希冀功成之後,可以驟躋貴顯。下劣者則假革命之名,斂財以口。對於輸誠者來說,單是罵罵“民族主義尤與公理相違”,顯然還遠遠不夠。於是,劉師培開始為如何鞏固大清的江山社稷出謀劃策。據說,最有效的補救之策有五:民事不可輕也;豪民不可縱也;外觀不必飾也;農業不可忽也;澆德不可長也。可這些治國方略,純屬紙上談兵,相信端方不會感興趣。真正體現劉君“欲以弭亂為己任,稍為朝廷效力,兼以酬明公之恩”的志向的,還是下面這段悄悄話:若明公俯鑒其愚忱,乞暫將此次之報告秘密弗宣,並俾師培時往來東京、上海間,以徐行其志,則一二載之內,必可消弭革命之焰,以抒國家之虞。[15]如何保證“徐行其志”不是“緩兵之計”,有附錄的“弭亂十策”為證。十策中,最關鍵、也最為切實可行的,一是讓劉“暗為運動”,搞垮革命派諸報刊;一是臥底暗偵,如發現孫文、黃興等“有潛入腹地事,即行報告”。後來事態的發展,與之大致吻合。

  據標點並發表此信的洪業稱,他見到的只是抄本,而非原件。因此件關係重大,希望“今尚有健在者,當能證其虛實也”[16]。時至今日,未見任何辨偽的文字,倒是弟子黃侃的題記,從另一角度確認了此信的存在。

  黃侃《申叔師與端方書題記》,撰於洪業披露此文的第二年,公開發表則是六十年後(見《學術集林》卷一,上海遠東出版社,1994年8月)。擅長考據的黃先生,不在辨偽方面大做文章,而只是在“解讀方式”上下功夫,實在“不得要領”:

  此書蓋為脫身之計,兼遂紿資之謀。以迂暗之書生,值狡黠之戎虜,寧有幸乎?書稿流傳,貽人笑柄,至可痛惜!然謂申叔反覆無恆,賣友賣黨,又謂所言可充史料,則何不於書中辭氣細玩繹之。

  不同意洪業“可充史料”的說法,可又拿不出此信當屬偽造的證據,所謂“脫身之計”的假設,也就顯得相當勉強。不過,黃先生對劉師培輸誠後備受冷落的交代,倒是讓我們大開眼界,領略封疆大吏是如何將一介書生玩弄於股掌之上的。接到輸誠信,端方先是致書,“道傾慕已久,得一握手為幸”;等到劉師培真正歸降,“至則遽以肩輿舁入督署,三月不見,申叔遂見幽矣”。既然歸降是真,不得重用,怨不得別人,也洗刷不了干係。故門人黃侃行文至此,感慨遙深:要之申叔不諳世務,好交佞人,憂思傷其天年,流謗及於身後。嘗盡言而不聽,有失匡救之義,侃亦何能無愧乎?[17]在《始聞劉先生凶信為位而哭表哀以詩》中,黃侃還極力為其師開脫,稱:“時命既差池,濡足增煩憂。逡巡豈初願,審慮權圖喉。利輕謗則重,位高禍實由。”[18]十五年後,讀《與端方書》,終於不得不承認其師“好交佞人”,其“流謗及於身後”,乃咎由自取。

  三、“潔身”與“內熱”

  在清末民初的政壇與學界,與劉師培關係極為密切、誼兼師友的,大概當推章太炎和黃侃。章、黃二君,也都心高氣傲,特立獨行。可在涉及民族前途、國家命運這樣大是大非的問題上,立場卻很堅定,不曾出現大的偏差。這裡僅以章太炎所撰《黃季剛墓志銘》為例,說明“昏”與“不昏”的差別:民國四年秋,儀征劉師培以籌安會招學者稱說帝制。季剛雅與師培善,陽應之,語及半,即瞋目曰:“如是,請劉先生一身任之!”遽引退,諸學士皆隨之退。是時微季剛,眾幾不得脫。[19]章太炎對平日極為尊劉的黃侃,關鍵時刻之不徇私情,大為讚賞。古往今來讀書人之講求“氣節”,這個時候方才體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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