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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例如胡繩先生所舉的例子,說「回到窩裡向罷」也許會當作回到什麼狗「窩」里去,反不如說「回到家裡去」的清楚(6)。那一句的病根就在漢字的「窩」字,實際上,恐怕是不該這麼寫法的。我們那裡的鄉下人,也叫「家裡」作Uwao-li,讀書人去抄,也極容易寫成「窩裡」的,但我想,這Uwao其實是「屋下」兩音的拼合,而又訛了一點,決不能用「窩」字隨便來替代,如果只記下沒有別的意義的音,就什麼誤解也不會有了。

  大眾語文的音數比文言和白話繁,如果還是用方塊字來寫,不但費腦力,也很費工夫,連紙墨都不經濟。為了這方塊的帶病的遺產,我們的最大多數人,已經幾千年做了文盲來殉難了,中國也弄到這模樣,到別國已在人工造雨的時候,我們卻還是拜蛇,迎神。如果大家還要活下去,我想:是只好請漢字來做我們的犧牲了。

  現在只還有「書法拉丁化」的一條路。這和大眾語文是分不開的。也還是從讀書人首先試驗起,先紹介過字母,拼法,然後寫文章。開手是,像日本文那樣,只留一點名詞之類的漢字,而助詞,感嘆詞,後來連形容詞,動詞也都用拉丁拼音寫,那麼,不但順眼,對於了解也容易得遠了。至於改作橫行,那是當然的事。

  這就是現在馬上來實驗,我以為也並不難。

  不錯,漢字是古代傳下來的寶貝,但我們的祖先,比漢字還要古,所以我們更是古代傳下來的寶貝。為漢字而犧牲我們,還是為我們而犧牲漢字呢?這是只要還沒有喪心病狂的人,都能夠馬上回答的。

  八月二十三日。

  (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四年八月二十五日《中華日報·動向》。

  (2)「拿出貨色來看!」是當時一些反對大眾語的人所說的話。如一九三四年六月二十六日《申報》本埠增刊《談言》發表的垢佛《文言和白話論戰宣言》一文中說:「可否請幾位提倡『大眾語』的作家,發表幾篇『大眾語』的標準作品,使記者和讀者,大家來欣賞欣賞,研究研究。」

  (3)三篇純用土話的文章指《中華日報·動向》一九三四年八月十二日所載何連的《狹路相逢》,十六、十九日載高而的《一封上海話的信》和《吃官司格人個日記》等三篇文章。(4)胡繩江蘇蘇州人,哲學家。他在一九三四年八月二十三日《中華日報·動向》發表《走上實踐的路去——讀了三篇用土話寫的文章後》一文中說:「自然,何連高而二先生都是用漢字來寫出土音的。然而單音的方塊頭漢字要拼出複雜的方言來,實是不可能的。我曾看見過一本蘇州土語的聖經,讀起來實在比讀白話更難,因為單照字面的讀音,你一定還得加一點推測工夫才能懂得。」(5)《海上花列傳》長篇小說,題雲間花也憐儂著。是一部敘述上海jì女生活的作品,書中敘事用語體文,對話用蘇州方言。按花也憐儂是韓邦慶(1856—1894)的筆名;韓字子云,江蘇松江人。(6)胡繩在《走上實踐的路去——讀了三篇用土話寫的文章後》一文中說:「並且倘然一個人已經懂得這些漢字了,老實說他更必須讀這種用漢字寫出的土話文。譬如:『回到窩裡向罷,車(按應作身)浪向,又一點力氣都沒……』這一句話,讓一個識字的工人看麻煩實在不小。他也許真會當作這人是回到什麼狗『窩』里去?實際上,反不如說:『回到家裡去,身上,又一點力氣都沒』來得清楚明白了。」 白道

  杜衡和蘇汶(2)先生在今年揭破了文壇上的兩種秘密,也是壞風氣:一種是批評家的圈子,一種是文人的化名。但他還保留著沒有說出的秘密——圈子中還有一種書店編輯用的橡皮圈子,能大能小,能方能圓,只要是這一家書店出版的書籍,這邊一套,「行」,那邊一套,也「行」。

  化名則不但可以變成別一個人,還可以化為一個「社」。這個「社」還能夠選文,作論,說道只有某人的作品,「行」,某人的創作,也「行」。

  例如「中國文藝年鑑社」所編的《中國文藝年鑑》(3)前面的「鳥瞰」。據它的「瞰」法,是:蘇汶先生的議論,「行」,杜衡先生的創作,也「行」。

  但我們在實際上再也尋不著這一個「社」。

  查查這「年鑑」的總發行所:現代書局;看看《現代》(4)雜誌末一頁上的編輯者:施蟄存,杜衡。

  Oho!

  孫行者神通廣大,不單會變鳥獸蟲魚,也會變廟宇,眼睛變窗戶,嘴巴變廟門,只有尾巴沒處安放,就變了一枝旗竿,豎在廟後面。(5)但那有隻豎一枝旗竿的廟宇的呢?它的被二郎神看出來的破綻就在此。

  「除了萬不得已之外」,「我希望」一個文人也不要化為「社」,倘使只為了自吹自捧,那真是「就近又有點卑劣了」。(6)五月十日。

  (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四年五月十三日《中華日報·動向》。

  (2)杜衡即蘇汶。他所說「批評家的圈子」,參看本卷第429頁注(2)。他所說「文人的化名」,見一九三四年五月《現代》月刊第五卷第一期他所發表的《談文人的假名》。

  (3)《中國文藝年鑑》指一九三二年上海現代書局出版的《中國文藝年鑑》,杜衡、施蟄存編輯。年鑑卷首的《一九三二年中國文壇鳥瞰》一文,為蘇汶鼓吹的「文藝自由論」辯護,同時吹捧杜衡在創作方面對現實主義文學「給了最大的供獻」。魯迅在一九三四年四月十一日致日本增田涉信中曾說:「所謂『文藝年鑑社』,實際並不存在,是現代書局的變名。寫那篇《鳥瞰》的人是杜衡,一名蘇汶,……在那篇《鳥瞰》中,只要與現代書局刊物有關的人,都寫得很好,其他的人則多被抹殺。而且還假冒別人文章來吹捧自己。」(4)《現代》文藝月刊,施蟄存、杜衡編輯,上海現代書局出版,一九三二年五月創刊,一九三五年三月改為綜合性月刊,汪馥泉編輯,同年五月出至第六卷第四期停刊。

  (5)孫行者和二郎神鬥法,尾巴變成旗竿的故事,見明代吳承恩《西遊記》第六回。

  (6)蘇汶在《談文人的假名》中曾說:「用筆名無可反對,但我希望除了萬不得已之外,每人是用著固定的筆名為妥……」又說:「有一種是為的逃避文責,就近又有點卑劣了。」 黃棘

  古時候,考試八股的時候,有三樣卷子,考生是很失面子的,後來改考策論(2)了,恐怕也還是這樣子。第一樣是「繳白卷」,只寫上題目,做不出文章,或者簡直連題目也不寫。然而這最乾淨,因為別的再沒有什麼枝節了。第二樣是「鈔刊文」(3),他先已有了僥倖之心,讀熟或帶進些刊本的八股去,倘或題目相合,便即照鈔,想瞞過考官的眼。品行當然比「繳白卷」的差了,但文章大抵是好的,所以也沒有什麼另外的枝節。第三樣,最壞的是瞎寫,不及格不必說,還要從瞎寫的文章里,給人尋出許多笑話來。人們在茶餘酒後作為談資的,大概是這一種。

  「不通」還不在其內,因為即使不通,他究竟是在看題目做文章了;況且做文章做到不通的境地也就不容易,我們對於中國古今文學家,敢保證誰決沒有一句不通的文章呢?有些人自以為「通」,那是因為他連「通」「不通」都不瞭然的緣故。

  今年的考官之流,頗在講些中學生的考卷的笑柄。其實這病源就在於瞎寫。那些題目,是只要能夠鈔刊文(4),就都及格的。例如問「十三經」是什麼,文天祥是那朝人,全用不著自己來挖空心思做,一做,倒糟糕。於是使文人學士大嘆國學之衰落,青年之不行,好像惟有他們是文林中的碩果似的,像煞有介事了。

  但是,鈔刊文可也不容易。假使將那些考官們鎖在考場裡,驟然問他幾條較為陌生的古典,大約即使不瞎寫,也未必不繳白卷的。我說這話,意思並不在輕議已成的文人學士,只以為古典多,記不清不足奇,都記得倒古怪。古書不是很有些曾經後人加過註解的麼?那都是坐在自己的書齋里,查群籍,翻類書,窮年累月,這才脫稿的,然而仍然有「未詳」,有錯誤。現在的青年當然竭無力指摘它了,但作證的卻有別人的什麼「補正」在;而且補而又補,正而又正者,也時或有之。

  由此看來,如果能鈔刊文,而又敷衍得過去,這人便是現在的大人物;青年學生有一些錯,不過是常人的本分而已,但竟為世詬病,我很詫異他們竟沒有人呼冤。

  九月二十五日。

  (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四年十月二十日《太白》半月刊第一卷第三期。

  (2)策論封建時代考試的一種文體。即用有關政事、經義的問題為題,命應試者書面各陳己見。清光緒末年,曾兩次下令廢除八股,改用策論。

  (3)「鈔刊文」科舉時代,刊印中試前列者的八股文章,以供應試人作揣摩之用,如《三場闈墨》之類,稱為刊文。「鈔刊文」就是在考試時直接鈔襲刊文上的文章。

  (4)這裡所說的刊文,指當時《會考升學指導》一類投機書籍。 焉於

  高爾基很驚服巴爾札克(2)小說里寫對話的巧妙,以為並不描寫人物的模樣,卻能使讀者看了對話,便好像目睹了說話的那些人。(八月份《文學》內《我的文學修養》)

  中國還沒有那樣好手段的小說家,但《水滸》和《紅樓夢》(3)的有些地方,是能使讀者由說話看出人來的。其實,這也並非什麼奇特的事情,在上海的弄堂里,租一間小房子住著的人,就時時可以體驗到。他和周圍的住戶,是不一定見過面的,但只隔一層薄板壁,所以有些人家的眷屬和客人的談話,尤其是高聲的談話,都大略可以聽到,久而久之,就知道那裡有那些人,而且仿佛覺得那些人是怎樣的人了。

  如果刪除了不必要之點,只摘出各人的有特色的談話來,我想,就可以使別人從談話里推見每個說話的人物。但我並不是說,這就成了中國的巴爾札克。

  作者用對話表現人物的時候,恐怕在他自己的心目中,是存在著這人物的模樣的,於是傳給讀者,使讀者的心目中也形成了這人物的模樣。但讀者所推見的人物,卻並不一定和作者所設想的相同,巴爾札克的小鬍鬚的清瘦老人,到了高爾基的頭裡,也許變了粗蠻壯大的絡腮鬍子。不過那性格,言動,一定有些類似,大致不差,恰如將法文翻成了俄文一樣。要不然,文學這東西便沒有普遍性了。

  文學雖然有普遍性,但因讀者的體驗的不同而有變化,讀者倘沒有類似的體驗,它也就失去了效力。譬如我們看《紅樓夢》,從文字上推見了林黛玉這一個人,但須排除了梅博士的「黛玉葬花」(4)照相的先入之見,另外想一個,那麼,恐怕會想到剪頭髮,穿印度綢衫,清瘦,寂寞的摩登女郎;或者別的什麼模樣,我不能斷定。但試去和三四十年前出版的《紅樓夢圖詠》(5)之類裡面的畫像比一比罷,一定是截然兩樣的,那上面所畫的,是那時的讀者的心目中的林黛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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