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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們柔情似火,質樸如土,讓我感到賓至如歸,仿佛我果真是失蹤多年的孩子突然回到了家。我極想按照她們說的走進髮廊坐一會,走進按摩屋裡和她們說說話。我知道她們都是為了生意,就像教授是為了學問、為了教學,農民是為了莊稼、為了豐收樣。我知道我進去只要依帳付錢,就決然不會有事兒,可我卻還是心裡嘭鼓鼓地跳,生怕進去冷丁兒發生一樁兒事,如一轉身自己就成了嫖客樣(真的是一不小心就成了嫖客了)。我怕自己一轉身就不再是教授,而是嫖客了,就在每家店前和那些小姐扯皮撓癢說了許多話。在那些店前猶豫彷徨,輾轉反側,最終是哪家的店門也沒走進去,空在天堂街由北向南走了一遭兒,和沒有去過天堂街上一模樣(到底不一樣)。

  我想重往天堂街上去一趟。想一到天堂街,誰先請我、拉我了,我就跟著誰走進她的店裡去。是理髮店我就請她給我理個髮,是洗腳屋我就請她為我足療一小時,是專門為男人服務的小姐,我把錢給她,不摸她,不碰她,就請她和我說上一會兒話(東拉西扯說上半天空話和閒話)。我已經這樣決定了,卻又在屋裡左右為難沒出門,坐臥不寧,來回走動;興奮得如終於爬上一棵樹的猴子般,像發情後又被關在籠子的野獸樣,激情和煩躁,在我周身都如燒著了的火。也就這時候,玲珍在樓下院裡大聲地喚,說楊科哥——離吃午飯還有一會兒,你願不願意讓我陪你到街上走一走?

  我忙把窗子推開來——去哪兒?

  玲珍抬起頭——廣場那邊,或者西邊的天堂街。

  我聽說過天堂街,那不是什麼好地方。我大聲地對她說,我們去那兒幹啥呀,想轉了就到乾淨的廣場那邊走一走。

  1.菁菁者莪(1)

  因為天堂街,我決定要在我家的前寺村長住下來了。

  長住的理由堂而皇之,莊嚴而又神聖,還帶著敬神尋廟的神秘和孤獨——我從清燕大學回來的目的,是要考察《詩經》在兩千多年前,在耙耬山脈的黃河流域的創作和傳唱,要豐富和修改我的《風雅之頌》那部學術書。

  村人們說,兩千多年前的事情誰能記得哦。

  說別說兩千年,兩百年前的樹長到現在,榆樹都串種長成椿樹了。

  為了證明我對考察與研究矢志不渝的決心和恆心,我曾經連續幾天都遊手好閒,像模像樣,從天亮時出發,朝著耙耬周圍的村莊走,到那些村里尋找《詩經》的痕跡和傳說。那幾天我唯一的收穫是,在周邊的後寺村、下馬村、關公廟村和李自成曾經經過的自成莊,看到了十幾塊大小不一的刻字石。那些石頭上的刻字一律都是陰鑿法,都是非顏非柳、又似顏似柳的民間石匠和書法藝人的結合體。那些石頭不是讓村人壘在房下的牆基里,就是壘在豬圈、羊圈的牆上或者廁所里。有田字,有河字,竟還有一塊石頭上還刻著——黃鳥——兩個字。我不知道這個黃鳥和《詩經》中《秦風》里的《黃鳥》20詩有什麼聯繫和暗合,我也沒有去深究這些刻有漢字的石頭的年代和來源(如果我這樣做了就好了),我想我只要找到這些刻字石,把他們依葫蘆畫瓢寫在我的貌似研究考察的一個本子上,回到前寺村,把本子讓村人若無其事地看一看,我就在村里找到根深蒂固住下來的理由了。

  我就可以以出門考察為名,到那天堂街上住著了。在那兒做我的情愛事業了(前幾次到天堂街上去,我都是以出門考察為由離開村落的)。我本來從京城回來是為了玲珍回來的,可我在決定長住下來後,我就不想再住她家了。

  我有家。

  秋天后,我說我要把我家倒了的房屋重新蓋起兩間來,村前村後的鄰人們,就都嘩嘩啦啦幫我蓋起了兩間來。幫我收拾了院牆、大門、廚灶和院落里堆的土和糙,一戶人家就又在村里坐落下來了。到縣城的銀行里,從我的存摺上取些錢(幸虧我的工資每月都如期而至地被財務打到存摺上),買些磚把大門壘起來,沿著原來的牆基把院牆用土坯垛起來,把原來堆在院裡亂七八糟的土,往村頭的水坑倒一些,在院裡的地上墊一些,一個散發著濃重土鮮的農家小院,便《詩經》中的一首詩樣誕生了。

  村人說,楊老師(他們不喚我楊教授),你要在村里長住呀?

  我說我要住下來好好寫上一部書。

  他們就幫我蓋房、幫我收拾院落了。

  房子蓋起來,在種上小麥後,山脈上收過秋的田野空曠一片,一眼望去,犁過的土地翻著絳紅色,溝溝壑壑里都飄著褐紅的熟土味。

  秋收了。

  小麥種上了。

  農便閒下了。

  我家的那兩間房子就在農閒那幾日,有磚有瓦、有土有泥地蓋將起來了。坐南向北,四十幾個平米,外面的磚fèng直得和尺子比畫了樣,屋裡邊牆上泥了灰,又從城裡買回白色的塗料刷一遍,並在地上鋪了村人很少鋪的粉紅淡淡的瓷磚片。從張家借來一張桌,到李家搬來一張床,這一擺,那一放,沒花多少錢,我就有家了,有房了,有了自己的住處和安穩。

  蓋好房子、收拾好院落那一天,我依著村人的吩咐,買了鞭炮,在院裡門外,狠狠放了一大通,並邀請那些幫我蓋房出力的村人們,到樑上後寺村的路邊餐館去好好吃上一頓。村人們把他們各家大大小小的孩子全都拉進了我家院子裡,在我家院裡如在學校操場上樣站了一大片。

  他們說,楊老師,你剛回來時,在咱村摸過兩個學生娃的頭,一個是村頭李栓家的娃,一個是你家房後四奶奶家的孫,你猜他們現在怎麼樣了?你摸過頭的這兩個孩子,他們在期中考試時,一個得了班裡的第一名,一個得了班裡的第二名。

  他們說是真的呀,那孩子的家裡都掛著獎狀哪。

  1.菁菁者莪(2)

  他們說,學校的獎狀就貼在他們家的堂屋裡,我們全都看過了,不信你也過去看一看。說我們幫你蓋房、幫你收拾院子,一是因為你是咱們前寺村的人,二是希望你能像摸他們孩子的頭樣,也摸摸我們家孩子的頭。說著他們就把那些羞羞答答、躲在大人身後的孩子拉過來。說都是鄰鄰居居的同村人,幫忙蓋房就不用請客吃飯了,你摸摸孩子的頭,讓孩子學習好起來,能考上大學,像你一樣到城裡工作比什麼都強呢。

  我就只好將信將疑地,開始一個一個去摸孩子們的頭。

  一個一個地摸著孩子們的頭。

  在秋後冬初的日光中,午時的溫暖覆蓋著山脈和村落。我家在村子正中的院落里,尤其好聞的磚瓦硫磺味和大興土木後鋪天蓋地的泥牆味,在人群中漫來彌去,仿佛是流動著的煮了鮮肉的水。原來父親在世時栽在院裡的兩棵小榆樹,老房倒塌了,它們還一如往日地活著和生長,待我在院裡又蓋起房屋時,也才發現這兩棵榆樹早已桶粗了,早已兩丈多高了,早已成才到樹冠滿天了。我就站在這兩棵樹中間,半信半疑地望著村裡的老人、父母和孩子,說摸一下孩子的頭學習怎麼會好呢?

  摸一下孩子的頭,學習成績怎麼會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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