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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村里我三天不出門,父母親勸天說地,我都不往幾里外玲珍家的後寺村里去。父親最後急到旺火燒天時,把碗摔在地上(像茹萍把花瓶摔在地上樣),吼著說,你就是和玲珍的親事吹了也要往人家家裡去一趟。去一趟,人家打你、罵你,你都不能開口說上一句話。

  我就去了玲珍家。

  提著那些茹萍買的果圃、小糖和麻花,還有誰都沒有吃過、見過的芒果和香蕉,頂著紅滾滾的烈日,在中午所有的人都歇午覺時,到了梁子那邊的後寺村,到了住在村頭的玲珍家,把那些東西放在她家上房屋的桌子上。待她爹、娘都躲著愛情避到門外了,玲珍從灶房端著一碗荷包蛋,過來放在我面前。我看了她一眼,看見她一如往日那張渾圓潤紅的臉上掛著枯乾乾的笑,像一片荒地上兀自開著一朵生硬的花,竟笑著對我說了一句房倒屋塌的話。

  她說你來是想和我退婚的吧?

  又說你上學一年多,沒有給我寫過信。說我不識字,我可以請人念信、請人替我給你回信,可你沒有給我寫過一封信。然後她就從我面前走過去,一步步穿過她家的沙土院落地,到大門口兒閂上門,又回來站到我面前,像要審我一樣盯著我。她家的上房和所有耙耬人家的上房都一樣,高高大大,有一股凌亂的味道飄在屋子裡。那時候,屋外燥熱,屋裡有涼陰陰的風。可在那風裡,我知道她在盯著我,我便勾著頭,盯著我腳上茹萍給我買的皮鞋的鞋尖兒。到了這時候,到了我把頭勾得脖子發酸時,準備和她說各奔東西時,她忽然過去用手碰了一下我的肩,說姓楊的,你跟我來一下。

  她就不風不火地從我身邊去了上房她住的東間屋。

  我在正堂屋裡待一會,頭腦滿滿當當、又空空落落地站起來,瞟了一眼被她閂了的院落門,似乎知道要發生什麼事情樣,猶豫著跟她走進了東間屋。就冷丁兒看見她把自己的衣服脫光了,精赤條條地坐在床沿上,手裡拿著她水綠色的貼身褂,胳膊交錯著抱著自己的肩,那小褂就正好搭在她的胸脯上。她就那樣有些氣憤、又有些傷悲地坐在床邊上,白亮亮的身子在有些昏暗的屋子裡,發著磁光,如塑在床上的像。看見我從正堂屋裡走進來,愣在屋門口,她瞟了我一下,聲音不高不低地說,過來呀,你不是上學走時都想要了我?那時候我沒捨得把身子給了你,現在你回來和我解除婚約了,我把我的身子給你吧。

  裡間屋雖然昏暗,可站一會適應了那光線,我就什麼都能看清了。我看見她說話時,臉上平平靜靜,可她說出的話音兒,卻顫顫抖抖,像一根挽了許多結子的繩兒從她嘴裡伸到我面前。她就那樣一動不動地盯著我,看我不說一句話,又苦笑一下子,忽然把胸前的衣服拿開來,雙胳膊垂到床上去,把胸脯挑逗一樣挺得更高些,使她在那個年齡正為鼓脹有力的雙辱,直愣愣地對著我。她說姓楊的,過來吧,你放心,大門我閂了,你不走我爹娘不會回來的。

  說你來吧,我把身子給了你,就算我沒有白白和你訂過一場婚。就是你在外邊和省長、和皇帝的女兒結婚了,你也得記住你家裡有個叫玲珍的姑娘把身子給了你。

  她說你來呀,你站在那兒幹啥呢?說你放心,我付玲珍不會纏著你,不會求著和你結婚的。不會去你們學校鬧事情,不會去京城說你喜新厭舊,說你要了我又把我給甩掉了。她說你來吧,我就是想把身子給了你,讓你一輩子記住我。讓我這輩子沒有白白和一個讀過書的人訂過一場婚。說我把身子給了你,你這輩子就是當了縣長、省長、教授都得記住耙耬山脈後寺村,有個姑娘叫付玲珍,她在20歲時把一輩子全都給你了。說給你時她什麼都不圖,就是圖個讓你一輩子記住她,像記住你有個親妹妹在耙耬山里樣。她話音不高,可說得很快,像穿堂風從她嘴上吹過樣,上一句沒說完,下一句就又從她嘴裡掙著搶著跳出來,使那時候她家的上房東屋裡,床上、床下,桌上、桌下,窗台上、窗台下和半空里,到處都擱著她赤裸艷艷的說話聲,和從她赤條條的身上散發著的青春肉香味,及從牆壁、地下、床上和家具上散發的熱暖暖的腐土味。那當兒,午時的日光,從她屋裡窗子的一角探進來,金晃晃一條落在屋中央。在那日光中,飛舞的塵土金星兒,響出微細微細的玻璃渣兒似的碰撞聲,響出塵土在日光中著火的一絲一股的劈啪聲,還有飛舞的金星從日光中飛到陰涼里燈火熄滅似的水泡破裂聲。我就站在正堂屋和那上房東屋界牆的門口裡,死盯盯地望著她,心裡知道我不能去摸她、去碰她,可渾身上下,卻和一年前上學走時一樣有著衝動和不安,有著想要過去摸她碰她的想念和欲望,想要同她如何如何的滿腦子的麻亂和激動。站在門口兒,我一邊盯著她,一邊遏制住自己紅烈烈的念頭和莽撞。雙手捏著那個年齡的兩把汗,說玲珍,我已經對不起你了,我不能再做對不起你的事情了。說你現在把身子給我了,你和誰結婚人家都會在新婚夜裡把你活活打死。

  §虹§橋§書§吧§。

  第43節:2.晨風(2)

  我說我走了,你快把衣服穿起來。

  說著要走時,我又回頭看了她一眼,看見她的雙辱挺在她蒼白的臉下面,如兩盞白熾燈樣明亮著。心裡明明有一絲丟掉了什麼的後悔在懸著,可是我卻說,你把衣服穿上吧,我這一輩子心裡都會記住你,你快把衣服穿上吧。

  然後我走了。

  落荒而逃,快快活活又遺憾無比地回到了我家前寺村。

  一切都風平浪靜、秋去冬來地消失著,像耙耬山脈正西80里山下的黃河那樣,雨季了,它就滔滔不絕地流,冬天了,它乾乾涸涸,頂多是在積水的地方結下一層兒冰。到後來,家裡去信說,玲珍和村里大她12歲的窯匠孫林結了婚。再後來,她的婚姻滋養著我,使我腳踏實地和茹萍訂婚、結婚,一馬當先地做了系裡的講師和副教授。那年冬天回來為父親奔喪時,在村頭猛地碰到她,見她扯著她兩歲的女兒小敏去村子下邊的溝里挑水剛剛爬到村頭上,抬頭看見我,她肩上的擔子抖一下,桶里的水便濺到了她腳上。跺了一下腳,想要把腳上的水都跺掉,然後朝我望了望,她說你媳婦沒有跟你回來呀?

  我說好苦哇,我父親沒有跟我享過一天福。

  沒想到讀了書人就變得不孝了,她拿眼瞟了我一下,冷冷說,這就是你娶的城裡媳婦呀?公公死了人都不肯回,你也有臉在你爹的靈棚下面哭。說著她就朝村子裡邊走。走了幾步她又回過頭,交代說別給人家說你媳婦太忙不回來,就說你媳婦有病了住院回不來。

  然後她走了,一步一步消失在孫林家住的榆樹胡同里。

  榆樹胡同又細又長,從那裡走來的腳步聲,也又細又長,仿佛飄在田頭路邊的一枝糙,在我耳朵里掃來掃去,把我從椿樹下邊弄醒了。我在椅子上翻個身,還要接著睡,接續著玲珍和我的事情朝後想,可我閉上眼睛時,我面前有道影兒晃了晃。

  這一晃,我就醒來了。

  就從躺椅子上折身坐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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