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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村里我叫她嫂子的一個婦女站在我面前,像她把我吵醒有些不安樣,扯著一個背了書包的孩子豎在那兒,臉上掛著笑,說楊老師,我男人從城裡回來了,她見著玲珍了。玲珍說她忙得很,沒事就不回村里看你了,讓你在她家安安心心地住,住多長時間都可以。說完這幾句,她又把她手裡拖著鼻涕的孩子朝前拉了拉,有些不好意思地把臉上掛的笑,變成淺黃色,深黃色,瘦瘦黃黃說,楊老師,還有一樁兒事,今早你去村里吃完飯,有個孩子背著書包從你身邊過去你還記得嗎?你記不記得孩子過去時,你順手摸了一下那孩子的頭?你摸了一下頭,啥兒也沒說,可那孩子平素考試從來都沒及格過,偏偏今天他到學校考試時,一下子卻考了90分,排隊是全班第三名。

  說沒別的事情了,這是我家的大孫子,就是希望你像摸那孩子樣摸一下他的頭。

  說你摸吧,也就是抬抬手的事。可你抬抬手,也許就成就了孩子一輩子的事情呢。

  說你是咱們耙耬山脈第一個到京皇城裡的讀書人。

  說你不僅在京皇城裡讀了書,還留在皇城裡的大學教了書。說皇城那是什麼地方呀?以前那是皇帝住的地方哦。說現在皇帝沒有了,可和皇帝一樣的人物還在京城裡邊住。你在京皇城裡的大學教書,就等於先前在皇帝的身邊教書呀。人家說,像皇帝、宰相樣的人物的孩子,也得到你教書的學校去當學生呢。說你現在上課就教著那些孩子們。說楊老師,好壞都是耙耬山脈的人,你別這樣看著孩子呀,他怯生,沒別的事,就是希望你抬手摸一下他的頭。天已經不早了,摸一下你就該到村里吃飯了。今天就到我家吃飯吧,我回去給你燒碗大米湯,烙些蔥花餅,他爺從城裡回來捎了幾斤肉,我們再炒一個豆角肉絲和蘿蔔燉肉塊。

  說你就摸一下他的頭吧,楊老師,你是在皇城教書的呀,你就摸一下孩子的頭。

  時候是午後的日過平南幾杆那麼長,炫紅的日光從頭頂泄下來,所有能曬到太陽的地方,都有一層金水在地上鋪流著。椿樹的涼蔭正從我身上移開去,我有一半身子曬在太陽下,一半身子還在涼蔭里。從朦朧中睜開的眼,迷迷糊糊我像沉在夢裡樣。院子裡有城裡乾澀的水泥味,也有山野中鮮濃濃的土腥味,還有我叫嫂子的婦女身上衣服該洗不洗的酸餿味和她扯的孩子的膽怯味及青鼻涕的味。我望著他們倆,也望了望椿樹頂上的日光圓團兒,想了一會兒,把目光收回後--

  .

  第44節:2.晨風(3)

  玲珍說她不回村里了?

  --也就是你抬抬手的事,你就摸一下孩子的頭吧,楊老師。

  --她真的說她忙不回村里了?

  --摸他一下吧,你是從京皇城裡回到村子的,你是京皇城的人,天子腳下呢,你就摸他一下吧。

  我便抬起了手,摸了一下孩子的頭。

  那孩子的頭髮里有糙、有土,還有沙粒兒,摸上去如摸一塊荒地樣。摸完了,她就臉上掛著感激的笑,孩子就臉上掛著感激的笑。他們奶孫兩個一邊感激一邊就走了,到門口還又回頭交代說,日落時讓我到他們家裡去吃飯。他們就走了,玲珍家的院落里,便孤零零地剩下我和風,還有空氣和牆壁,樹蔭和夕陽。我木然地坐在院中央,透過大門看看越走越遠的同村嫂子和她的大孫子,忽然就覺得,耙耬山脈的前寺村,自從我父母下世後,已經和我沒有多少糾纏了,沒有多少干係了,已經不像我家了。這些年,把我和村落聯繫起來的,其實只有玲珍。

  可是玲珍說,她忙她就不回村里了。我惘然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在院落轉了一圈兒,出來站到玲珍家的大門外,望著像一棵倒地的樹樣的前寺村,呆一會,用力把腳下的一顆石頭踢起來,讓那石頭砰的一下砸在一棵泡桐樹身上,轟一下,我就下決心要到城裡去一趟。

  要到城裡去找她付玲珍。

  京城的茹萍對我那樣兒,難道你玲珍也要對我那樣嗎?

  .

  第45節:3.蒹葭(1)

  3.蒹葭

  說去就去了。

  來日一早,我就從前寺村往城裡走,像從精神病院往清燕大學回一樣,疾腳快步。幾里路後我在一個路口攔了一輛車,是一輛嘣嘣嘣的拖拉機,吐出的煙團黑石頭樣砸在天空中。拖拉機開來了,我站在路中央,雙胳膊嘩地一橫,那拖拉機就連三趕四停下來。三十幾歲的年輕司機從駕駛室里探出頭,說他媽的,不要命了呀。

  我說我是從皇城回來的教授啊。

  他追著我的話兒問--喂,你知道這兒到皇城有多遠?

  皇城,我說皇城就是京城呀。

  他笑笑--上來吧。

  我就坐進了他的駕駛室,登高望遠,一顛一盪,山脈兩邊的玉米地有綠有黃,像渾渾濁濁望不到邊的湖。把目光從莊稼地里收回來,我發現司機的頭頂沒頭髮,謝頂後又紅又亮,像是一個紅皮球。我朝他的頭頂望了望,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都怪我的性慾太強了,太愛做那男人女人的事,把我頭頂的頭髮都弄得掉光了。然後又問我,你們京皇城的人一個晚上和老婆弄幾回?看我紅了臉,說這有啥兒嘛,誰餓了不都得猛吃幾碗飯。就又開始專心致志地扶著他黑亮油膩的方向盤。

  從耙耬山脈往外走,田地里莊稼的深綠依次淺小,十幾里後,見到的玉米就和京郊那兒的玉米一樣了,幹了紅纓,倒掛棵頂,有一股金亮亮的秋香在天空黃蕩蕩地飛著和卷著。頭頂的太陽原是懸在拖拉機的車斗上,像被拖拉機拖著般,可後來它從車斗移到了駕駛室頂上,如一團旺火在駕駛室的頂上燒。

  我說好熱呀。

  司機說涼慡哩。

  我說秋莊稼的味香得辣鼻子。

  他說有一股臭味讓人噁心呢。

  我說在耙耬山脈活著的人能多活好幾歲。

  他說誰能讓我去皇城掃街沖廁所,我願意把我的老婆給他用。

  我們說了很多話,沿著耙耬山脈的梁道,從一條沙土路開上了政府修的一條水泥路,又上了通往縣城的柏油黑馬路,最後就到了城邊上。到了老城牆下作為文物保留著的城門樓的大門口,他猛地一剎車,把拖拉機停在路邊兒,說,楊教授,操,只顧和你說話兒,我已經多走了十幾里,等於是專門把你從耙耬山脈送進了縣城裡。然後像問我討票要錢樣,說送你也就送你了,我開了十幾年拖拉機,還是第一次拉京皇城的人。最後就朝我笑了笑,說咱倆說了一路話,我把我的黑心爛肺都翻給你看了,可我就問你那一件事情你還沒有給我說。

  他說楊教授,說句實在話,你一個晚上和你老婆弄幾回?

  --你老婆漂亮嗎?

  --在床上野不野?

  --喜不喜歡女人白天你侍候她、晚上她侍候你的那種人?

  我和他說著話,告著別,招著手,一直看著他沿著原路,走去很遠才轉身朝著城裡去。穿過老城牆的門樓時,如穿過皇城故宮天安門下的門洞樣,一股涼氣從幾百、上千年的哪兒吹過來,身上的熱燥和汗味一下就沒了。就那麼穿過古門洞,走進縣城裡,猛地眼前豁然開朗了,天地遼闊了,高樓林立了。繁華的氣味里,有熱包子的味,有賣狗肉驢肉的味,有賣布匹鞋襪的味。這是一條老城街,20年前玲珍送我去清燕大學讀書時,我們就是從這條街上進城的。可在那時候,全是木門木窗的門面商房沒有了,現在路邊全是了鐵皮卷著的門和門一樣大的鋁合金的玻璃窗。以為那時候,賣菸酒百貨的店鋪還會在走進城門不遠的街角上,可你看著街角的那個百貨商店時,卻無論如何不是了20年前的那個百貨店鋪了。無論如何還是著20年前的那家百貨店鋪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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