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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他們不知道,他們真要報考清燕大學了,真的少幾分,我壓根沒有能力把他們弄進去。

  他們滿懷希望地望著我,問是真的嗎?

  我說我是清燕大學的教授啊。

  他們說教授就是老師吧?

  我摸著問話孩子的臉,朝他們點了頭。

  那一次,我離開村子時,全村有孩子讀書的父母都到村頭去送我,都指望我能把他們的孩子弄到京皇城裡去讀書。可我走了時,既沒有給誰家留電話,也沒有說清燕大學是在京城的哪個區,哪個區的哪一邊。就像我回到村里無論如何能找到我家樣,他們以為他們到了京城,無論如何也能找到我。可是,6年過去了,村里沒有人到京城去找我,也沒有哪個孩子報考到清燕大學去(萬幸喲)。老死不相往來著,如同山裡的樹從不和城裡的人見面說話樣。

  然而6年後,我又回來了。從京皇城北郊的精神病院回來了。火車、汽車、徒步,又搭乘了人家一段手扶拖拉機。回到村頭時,我知道我家除了倒塌,沒有別的啥,可我還是要固執地往我家裡去。到那路邊頹敗的院落前,看見原來還豎在那兒的石頭門樓沒有了,那兩扇栗木大門也不知去了哪兒。原來上房的石頭地基,房倒後它還方方正正地壘在地面上,可現在,那地基也都不在了,地基上的石頭不翼而飛,如樹葉輕巧巧地飄飛樣,無著無落了。我站在我家那已不存在的大門口,心裡有個補不起來的豁口破損著。就是這時候,我家原來的鄰居四叔(和我們校長年齡差不多),從村子那頭走回來,戴著糙帽,拿一根樹枝,趕著幾隻羊,手裡提著一個柳筐兒,羊拉屎了就彎腰把那黑球似的羊糞撿起來,放在筐子裡。看見我時,他先在村胡同的路上站下來,驚異地望著我,認定後便扯著嗓子大聲地問--你是楊科吧?

  .

  第41節:1.式微(2)

  我放下行李朝他笑。

  他也朝我笑--回來啦?

  我說我家的門樓和上房的石頭地基去哪兒了?

  他說村里幾年沒有一個孩子考上高中的,更不要說考上大學了。都說你能考到京皇城,能在京城的大學裡當先生,是因為你們家的風水好,地基好,村里人就把你家的門樓和上房地基扒掉分掉了。把那石頭搬回家,不是壘在自家地基里,就是擺在門前邊,指望著借你們家宅院的寶氣,讓孩子們好好讀書考上大學呢。

  我便站在那兒不說話。

  他說你生氣了嗎?

  我說村子裡好靜啊。

  他說這次回來住幾天?

  我說村里靜是因為人們都出去幹活打工了嗎?

  他說你回來沒地方住,就先住到玲珍家。玲珍在縣城開飯店,家裡蓋的青堂瓦舍和廟樣。說完便把手裡的糞筐放到路邊,把幾隻羊中的頭羊拴在路邊的一棵小樹上,把我朝玲珍家裡領去了。

  .

  第42節:2.晨風(1)

  2.晨風

  3天過去了。

  我在玲珍家住了整3天,還沒有把玲珍從城裡等回來。今天一早我又讓人把話傳到了城裡去,讓到城裡趕集的村人告訴玲珍我從京城回來了,就住在她家裡。

  玲珍家在村後的街角上,相距我家幾十步遠。

  村落是大村,上百戶人家,幾十個姓,像放倒的一棵大樹般,坐落在耙耬山脈末端的一面山坡上。樹身是通往山脈樑上的那條路,枝枝丫丫是從這村落主街上四分五裂到東西南北的幾條歪胡同。各家的院落和房屋,是這棵大樹上的葉子和果實(壞蘋果爛梨)。枝丫胡同里張姓人多了,那胡同就叫張家胡同了,李姓有了人物了,就叫李家胡同了。姓雜又沒人物的,可那胡同口有著一棵老榆樹,胡同就叫榆樹胡同了。玲珍家就住在榆樹胡同的最末端,沿著胡同的土路和土路上坡處擺下的石台階(鵝卵石),頂著山勢朝上走,到了氣喘時,剛好就到了她家。上房是紅磚瓦的兩層樓房,兩廂一邊是和上房連著的三間平房屋,一邊是她結婚時男人為她蓋的三間老瓦房。院子有三分之一的籃球場大,院落里全都鋪了水泥地,留了花池,還用水泥和磚在房牆下砌了一個個的水泥長條凳(那凳上能坐人,也能養花當做花盆的架)。不用說,這院落和村里別的富家院落樣,不住人,卻是主人家的根(是主人在村里地位和勢力的顯示和象徵)。

  玲珍在縣城做生意,開的飯店名字叫耙耬酒家。她男人在幾年前因為車禍死掉了,千家萬戶都以為她男人死掉了,給她留下滿兜兒的債帳,她完全可以領著十幾歲的女兒把債帳一扔再嫁的,可她把女兒往娘家一送,到城裡幹活了,做著給人家的飯店摘菜剝蔥的活。

  然而一年後,她還了那兜兒帳,自己就在城裡開了小飯店。

  又二年,她就開了那個有聲有色的耙耬酒家了。

  再一年,她就在村里老宅上,蓋起這紅磚瓦頂的樓房了。好像原本她蓋房就不是為了住,而是為了給人看,也就把樓房豎起來,自己年年都在城裡住,只是偶爾回來住上三幾日,和村里人說些話,把屋子院子掃一掃,收拾一遍就走了。我家的鄰居四叔是玲珍男人的本家叔。玲珍去城裡就把家裡鑰匙留給他,讓他照看門戶,兼做著半個房主人。

  我被四叔安排在玲珍家西邊新廂房裡住。一個大院子,天一黑,我像一條狗樣守在院落里。到了白天飯時候,東家餐一頓,西家食一頓,然後我就轉悠在村街上,見狗了和那狗瞪上一會兒眼,見人了站下和人家說說話。

  人家說,京城到底大不大?

  我說又寬又長啊。

  真的嗎?人家驚著問,聽說天安門廣場平得和鏡子樣,真就平得和鏡子一樣嗎?

  我說天安門其實沒有你想得那麼高。

  人家瞪著眼,默一會,感嘆道,讓咱們村里夏天去天安門廣場曬曬糧食該有多好啊。

  話就說完了。

  人家要種地,都扛著鋤到玉米地里鋤最後一遍玉米了。我要麼到田頭和四叔扯閒話,要麼就獨自在村里閒轉悠。見上學的孩子摸摸人家的頭,見吃糙的牛去拍拍牛的肩,或回到玲珍家裡坐在院落的陰涼里,打瞌睡,想心事,閉著眼盯著天空看,看日光一團兒一片地從玲珍家院裡的那棵老椿樹上掉下來。明明樹葉的fèng隙都是長方形,或者三角形,可落下來的日光片兒卻一律圓圓的,圓的和錢幣一樣兒(和死人的冥幣樣)。於是間,我就在那樹下追根求源、深思熟慮為什麼三角形的葉fèng兒,會落下幣圓的日光片;為什麼微風從牆角和胡同一吹過,風會變得有了穿透力,像一股大風樣。

  思想著,探討著,我就懵懂迷糊地睡著了,又一次藍天白雲地看見了20年前的事。20年前的事,像老樹又回到了樹苗,莊稼又回到了種子樣,玲珍又水靈靈地站到了我面前。

  那一天,山樑上的日光又厚又硬,踩上去如同踩在燒紅的鐵皮上,走幾步腳底就燙得想要跳起來。那是我到清燕大學讀書的第二年。第二年回來過暑假,因為早戀輟學,也才剛剛18歲的茹萍給我送到車站上,給我爹娘買了許多京皇城的果圃、小糖和耙耬人很少有人吃過的胳膊一樣粗的大麻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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