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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把講桌上的《風雅之頌》書稿收起來,最後又瞅了一眼台下的病人們,看見他們臉上雖然都還有病人的痴呆和木然,可在那痴呆木然下,竟有壓抑不住的興奮和渴望,有掩蓋不住的滿足和歡樂。我講了50分鐘的《陟岵》詩,我連陟字的意思是登山的意思都沒說,連岵字的意思是有糙木的山的意思都沒說,更不要說去給他們講《陟岵》詩的全文要意了。50分鐘,我講了一堂垃圾和廢話,可我卻在下課時,把書稿拿在手裡邊,有意地不看面前的院長和大夫們,不看精神病學的專家們,而把目光瞟著滿屋子的病人們,扯著嗓子大聲地問--

  今天的《陟岵》就講到這裡,大家聽懂這首詩了嗎?

  台下一片安靜。

  不用說,病人們無一能懂。

  於是間,我把目光擱到了前排的院長和大夫們的臉上去,正想說話時,台下卻猛地響起了不約而同的鼓掌聲。那掌聲瘋狂糙率,山呼海嘯,如同二月春來時,滾過天空的驚蟄雷僅是驚蟄雷。把目光從院長臉上抬起來,慌忙望著那些該死的病人們,用雙手把那掌聲朝下壓了壓。待瀏覽室里安靜後,我又有幾分惱怒地對病人們吼,說你們聽懂了就說話,沒有聽懂不要鼓掌好不好?現在誰聽懂了請你站起來。

  竟真的有兩個病人猶豫一陣站將起來了。

  跟著又有一片精神病人站起來。

  再跟著,所有的病人都站將起來了,白藍花花一片兒,果真如一片站起來準備飛奔的花斑馬。盯著這一片花斑馬,我撕著嗓子血淋淋地喚,你們真的聽懂我講的《陟岵》了嗎?

  他們不說話,又把掌聲鼓得山呼海嘯般。

  我說誰能說出陟岵是什麼意思嗎?

  再一片掌聲。

  我問誰能背出《陟岵》中的一句詩?

  又一片掌聲。

  誰能記住《陟岵》是《詩經》中的第幾首詩?是《風》中的詩,《雅》中的詩,還是《頌》中的詩?我喚得聲嘶力竭,怨天尤人,差一點跺著腳在講台上罵起來。可他們卻一股腦兒地站著不動,掌聲不停,為我的講課鼓掌,就像為一場意外而完美的演出謝幕鼓掌樣。

  我在清燕大學盡心盡力講了十幾年的課,學生們沒有一次為我這樣鼓過掌。可我在這兒胡扯八道只講了一節課,他們的掌聲卻像一個季節都吹不停的風。就那麼木呆著,站在講台上,再一次去看台下的掌聲時,我看見了台下一片痴白茫茫的目光,像懸在半空的一片死魚的眼。就在這一刻,我忽然想哭了。想要立馬離開講台,離開那風雨不停的鼓掌聲,回到A區我的6號病房裡。

  .

  第38節:風雅之頌(7)

  然而就在我要走時,院長笑著站到了講台上。他用雙手把那掌聲再次壓下去,用他寬厚得和他的體形完全相符的嗓音說,6號病房的楊教授,他是清燕大學古典文學的專家,是《詩經》研究的權威。今天他的講課,能贏得如此激烈的掌聲,能讓我們有高學歷的患者,這麼安靜地坐在這兒一個小時,不說話,不動彈,比沒有病的正常人更為安靜地坐著聽講記筆記,證明了我們醫院對精神病患者創立的尊嚴療法,有著重要的療效。為了證明尊嚴療法的有效性,明天我們會把所有病人的檔案、病歷,更具體地進行歸類和分析,會把所有因為貪污而成精神病的幹部患者集中在一起,請楊教授講《詩經》中的經濟學;把因為失戀或妻子紅杏出牆、丈夫被第三者插足的患者集中在一起,請楊教授講《詩經》中的戀愛學;把因為提升不成而成為精神病的患者集中在一起,請楊教授講《詩經》中的宮廷鬥爭課。總而言之一句話,精神病從某種程度上說,都是尊嚴失落症。當一個人的尊嚴逐漸失去,由少到多,使他沒有足夠的尊嚴支撐精神時,他就成了精神病。因此,根據人體缺鈣補鈣、缺鋅補鋅的原則,在精神病人缺少尊嚴時,我們就應該給他們補上他們必須有的尊嚴這一課。

  說到這兒後,王院長扭頭對我笑了笑,說真沒想到你今天的課講得這麼受歡迎,所以我希望,你再在醫院住上半年到一年,我請你每天都給病人們講你的詩經學。講《詩經》中的經濟、政治、愛情、種植和宮廷鬥爭課。直到病人們不愛聽你的講課了,沒人為你講課鼓掌了,你再出院回家好不好?問著話,院長又朝我笑了笑,接著道,事情就這樣定下來,明天請你去給處以上幹部的精神病人講《詩經》中的宮廷鬥爭詩,後天你來給有過貪污經歷的患者講《詩經》中的經濟哲學詩,大後天,你給因情而病的年輕男女講《詩經》中的愛情詩。

  我依著院長的吩咐,在後來的半月里,讓我講《詩經》中宮廷詩時,我選講了《小雅》中的《大田》農事詩。讓我講經濟農作詩時,我講了《詩經》中的最後一首連我都不甚理解的祭祀商王的《殷武》詩。我在課堂上扯東拉西,七拼八湊,讓講祭祀時,偏要講種植,讓講種植時,偏要講戰亂。我在黑板上有意寫錯字,還不停地要喝水上廁所,然而那課堂上無論我如何犯上作亂,弄鬼裝神,台下卻依舊鴉雀無聲,掌聲不斷,仿佛我的講課,果真和一場場精彩的演出一模兒樣。

  過了半月後,因為我的講課大受歡迎,講課地點從臨時教室改到了小禮堂,我要講的偏偏又是《詩經》中的情愛詩。去聽講的男女病人,不是失戀的男女青年,就是老公夜夜不回家的妻子,或是管不住老婆跟別人睡覺的丈夫(如我一樣)。所以那節課,誰都可以預料聽眾的人山人海,水泄不通,會讓小禮堂人頭攢動,汗牛充棟,鵝卵石樣一片一堆地晃在半空中。

  上課時間是下午3點整。

  到了下午的兩點半,那些有過類似我的經歷的病人們,都在自己的治療醫生或護士的陪同下,朝醫院的小禮堂一群一股地走過去。因為精神病院的患者多半都是因為情感問題而精神失常的,何況醫院的組織者,還在病房的走廊上、飯堂的大門口、醫院的宿舍樓等多處貼了大海報,說--A區6號病人,清燕大學教授楊科主講--云云,所以午飯之後,日光過南沒多久,醫院裡就有了一串一串朝禮堂走去的腳步聲。A區病房的走廊上,病人們到我門前都朝我屋裡看一眼(我有意不關門,有意在屋裡桌上慢慢整著我的許多書),他們不敢和我說話,只是目光中含著木呆呆的尊敬和羨慕,和年輕的男病人看到了一個漂亮的姑娘樣。而那些醫生和護士,他們壓根不怕我(也不尊敬我),每個人到我病房前都會大聲喚,6號--還不去講課啊?

  我回頭朝他們笑一笑。

  他們或者叫著我的名--楊科,課備完了嗎?

  我仍然回頭笑一笑。

  從我窗前繞著過去的B區、C區的病號們,醫生護士帶著他們,像幼兒園的阿姨帶著孩子們穿過馬路樣,讓他們手拉手,或者一個跟一個,魚貫著朝大門口的禮堂走去。從2點30分直到2點50分,我門前走廊和窗外的甬道,病人和醫務人員都斷斷續續,絡繹不絕。直到將近3點整,走廊上趨於安靜了,窗外也人影慚少了,我才脫掉病號服,穿上我入院前的衣服,把行李藏在身子一邊,匆匆從A區的走廊上朝醫院門診大樓走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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