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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形而上者謂之道”。我們中國.文化裡頭所謂的道,是代表了本體。讀古書尤其看到這個“道”字、“天”字,特別要小心,這兩個字錯用的地方非常多。這句話是說形而上的這個代號叫做道,在宗教方面講就是上帝、菩薩、佛呀等等。有時候這個道是代表宇宙間的法則或原理,有時候這個道就是我們行走的道路,有時候我們講到人文的道德規律,也叫做道……都是同一個道字,意義卻有如此的不同。我們看老一的“道可道,非常道”,應該如何去解釋?這就為命啦!這三個字為怎麼道呢?“道可道”,有人就解釋第一“道”字為形而上“道”的道,可道的“道”字就是可以說,是說話的道字。我說你錯啦,他說沒有錯呀,我們看中國古代的書,說什麼人“道”,就是什麼人說,某某人講說,就是某某人道。我說你注意啊!我們中國古書講話,把“說”稱為“道”是唐朝以後的文化。某人講話,說某人“道”,小說上說某某人“說道”,都是唐朝以後才通用的,唐朝以前少有這種說法。春秋戰國時候是“曰”,孔子曰、孟子曰,現在國語我們念曰(月),春秋戰國時候不念“月”,念“呀”,就叫“呀”,閩南音廣東話就對啦!用我們現在的國語,不能讀中國書的!倒是真正讀中國書,為用閩南話,或者廣東話,比較接近古音。現在苗栗、新竹講的話為什麼要叫做客家話?就是因為過去換了朝代,那些人不奉新朝的正朔,不用新朝的年號,就一路向南方撤退,到了廣東、到了福建,當地人囚為他們是中原來的客人,就叫他們客家人。如果用我們客家語研究庸宋時候的文化,就有用處了。這類例子很多。

  “道可道”這個道字,就是代表形而上的“道”,形而下就是指這個器世界,物理世界。根據西方現在所謂的宗教哲學來講,認為宇宙是神所創造。這個說法是靠不住的,我們隨便舉例來說,不但是外國,東方也是一樣,天主教說宇宙是上帝創造的,我們中國人說天地是由盤古老王開闢來的。我們小時候就常聽盤古老王開天地的故事,當然我們以前也知道這是神話,所以在過去的戲詞就叫“扁”古老王開天地。為什麼我們叫扁古老王?這裡頭有個笑話。從前有個人有三個女兒,老大老二嫁的丈夫都很有學問,只有三女婿有點傻。有一次老丈人過生日,三個女兒女婿都回去拜壽,小女兒很發愁,兩個姐夫學問好得很,像自己丈夫這個樣子回去,恐怕會很丟人。三女兒就教他,如果岳父問你什麼人開十闢地,你就講盤古老王開天地。但是教了三天三夜還是記不住,太太沒有辦法,就弄個盤子給他掛在脖子上,如果岳父問起來你就摸摸盤子,就知道是盤古老王,表示很有學問的樣子。到時候老丈人真的問他什麼人開天闢地?他果然忘記了,便摸摸盤子,盤子是扁的,傻女婿忽然靈機一動說,“扁”古老王開天地。後來大家就叫他扁古老王了,這是一個笑話。

  中國古書裡邊所繪的伏羲皇帝盤古老王圖,頭上兩邊像一個山峰一樣,有兩個角。這個是有道理的。根據人類進化學,過去人比我們聰明,腦子比我們發達。我們過去形容小孩子很聰明,說他“頭角崢嶸”。過去人據說腦力特別發達,很強。我小時候聽老人傳說,上古時候天體跟地球是相通的,人可以隨便過去玩,天神也可以過來玩。後來因為人太壞了,天體就跟地球的距離越來越遠了。這種神話,東西方都有類似的說法。你把它綜合研究了,會發現人類從形而上到形而下的思想,都有相通之處。因為上一個冰河時期的演變,才把東西兩半球及世界上很多地區分裂開來。慢慢地文字也不同啦,語言也不不啦,其實都是一個來源。

  現在孔子講形而上道,形而下器,這個東西很難了解。於是我們中華文化裡頭,就有《易經》這一門學間的出現。《同經》這一門學問,對形而上與形而下的關係,以及宇宙來源的究竟,“化而裁之”。不但知道它的變化,而且更重要的是“裁之”。跟裁縫做衣服一樣,你把它剪裁得好,會變成一件很好的藝術品。所以文章思想、人文文化都是“裁之”。化而裁之謂之變,這個中間你要曉得變化。變化是什麼?是宇宙變化的法則。也就是說,要能確定它變的過程、動力、軌跡、趨向是什麼……這個完全要靠你的智慧來研究,這就是《易經》的學問。

  割捨之難

  講到這個地方,大家可以知道我們中國文字的運用是非常高明的。譬如說孔子周遊列國,到了晚年沒有辦法在外面混啦,只好回到老家去,辦個補習班打發時間。《論語》記載孔子回來的感嘆說:“吾黨之小子狂簡,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吾黨之小子狂簡”,這跟現代青年一樣,現代青年就犯這個毛病。孔子說我們家鄉盼我回家,教教我們齊魯的後生小子,他們都很聰明,也很優秀,但是“狂簡”。把十下事認為太容易太簡單啦,這實在太狂、太不知道天地高厚了,這是不好的。

  “斐然成章”,也會寫文章,有思想,但是這個中間,中心思想他還拿不定,不曉得仲裁。譬如民主自由與中國文化政治的關係,這個中問,東方、西方,要怎麼樣才能合於中國國情?就要“化而裁之”了。不曉得“裁”,就不能適合我國之用。有時候一篇文章寫得很好,但是不曉得裁簡,便失去了鏗鏘有力的氣概。

  我還有一個經驗,年輕的時候,也很自負,自己從小便名聞在外。可是我經過一次教訓以後,以至到現在我還不敢寫文章,一輩子都不敢寫文章。在青年時候,有一次做文章,我的老師還是前清一位翰林公,他說你呀,文章才氣真好,就是不曉得裁簡!我說每篇文章我都經過仔細修止過。他說你犯了個錯誤。我說請示先生,我的文字犯了什麼錯誤?他說“慳吝”。這使我最不服氣啦,我個性裡邊是個最不鏗吝的人。我說“先生之言疑似過乎哉?”老師你講我這罪名太重了吧?他說你不懂,我講你鏗吝,是你在文章上不曉得舍,你不懂割捨,就是不曉得裁。他說你每次碰到好句了,自己不肯丟,怎麼樣也為想辦法把它放在文章裡頭,整篇文章是好的,你這個句子也是好的,但是加到這篇文章里,便成老鼠屎了。看來割捨很難呀!

  我聽了以後,驚出一身冷汗,非常感激,真的非常感激,佩服極了。這的確是我的毛病,被他指點出來,一點都沒有錯。我說先生我懂啦,這幾句我就是捨不得。他說,你不能捨不得,你要決心丟掉,用到別的地方多好,用到這一段裡邊,用到這一篇里就不對了。

  寫文章就是這樣,很多人寫文章,我看了常常感覺是有好句,沒得好文。有些人不僅會寫古詩,白話詩也寫得很好,句子也很美,但全篇連起來看,就成了抹腳布了。那真是沒有味道!這就是寫文章的訣竅,也是經驗。有時候自己寫東西,常常思想里出了好東西,好東西就捨不得丟,明明是寫一篇政論性的文章,卻非為把些文學性的句子加進去,那就完啦。就是這個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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