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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國主輕輕拂去琴盒上的飛塵,如痴如醉,如熏如夢,柔情地呢喃:“娥皇,今日是你的忌辰正日,朕未按俗常的做法為你辦法會,那是因為朕不想借別人之力來表達朕對你的思念之情。朕對你的想念化作了朕筆尖一點一滴的墨跡,化為了對你一顰一笑的嚮往,對你一言一語的留戀。你可感到了朕對你的不舍了嗎?你還埋怨朕嗎?”

  畫像上的女子巧笑嫣然、優雅端莊,而這樣的笑言卻是凝固了的,仿佛隨著永久的時日永遠地塵封了下去。

  國主取出香奩中的藍露眉黛,在琴盒的背面上刻下了相思之意,“侁自肩如削,難勝的數縷絛。天香留鳳尾,餘暖在檀槽。”

  寫罷,他一擲眉黛,只覺得諸事煩擾,沖外面喚道:“酒!酒!給朕送酒來!”

  瑤光殿除了灑掃的寥寥幾個宮人、守衛外,再無其它人等,一時半刻並未有人上前,國主失了耐性,聲音加大了幾分:“來人吶!都聾了嗎?!酒!朕要喝酒!”

  遙遙垂立在瑤光殿外的姚海聽得呼喚,忙小碎步進去,猶疑說道:“酒喝了可是傷身,官家的龍體剛剛才好了一點……”

  “哪裡來的那麼多廢話!給朕取酒來!”

  姚公公也不敢怠慢,忙命人取了美酒呈給國主,國主逕自取過托盤上的酒壺,仰頭咕嚕灌了一大口,就大步走出了殿門,姚公公看得驚心動魄,卻又無可奈何,只得小心翼翼地緊跟而上,生怕國主有個什麼閃失。

  國主一手執壺喝酒,一邊往外走,不知不覺竟走了好遠,遠遠地離開了連綿宮殿,來到了宮城的城牆邊,索性登上了高峻的城樓,爬上了高高的屋檐,他凌風而立,衣袂飄飄,更兼醉意熏熏,步態趔趄,似乎隨時都要隨風傾倒。

  姚公公一行人嚇得魂飛魄散,連聲喚道:“官家!去不得呀!危險呀!”

  國主置若罔聞,爬上城樓屋檐的最高處,任風如鼓點一般將他的長袍吹得獵獵作響。

  姚公公也跟著爬了上去,只可惜他體態笨拙,爬了好幾次都沒有爬上去,急得對身邊的幾個守衛喝道:“還愣著幹嘛!還不快上去將國主接下來!”

  守衛們忙得手忙腳亂,紛紛爬了上去,國主回過身,用手指著他們命道:“你們若是敢上來,明天你們的項上人頭就會掛在這城樓之上!”

  眾護衛不敢上前,眾宮人內侍更是著急,眼巴巴地瞅著國主,生怕有個萬一,還是姚公公最為老練,喝斥著眾人,“還愣著幹什麼!趕緊到城樓下備下錦被!再去稟報國後娘娘,要是國主今夜從這裡摔了下去,你們都別想活了!”

  眾人回過了神,忙不迭地去準備了,姚公公雙手放在胸前祈福,一疊聲地嘆道:“菩薩娘娘,你可要保住國主,這麼高,千萬不能讓他有差池呀!”

  國主渾不知底下的人為他憂心如焚,兀自張開雙臂,任大風翻起他的衣袍,仰望星空中那一輪並不明朗的弦月,大笑著吟誦道:“層城無復見嬌姿,佳節纏哀不自持。空有當年舊煙月,芙蓉城上哭蛾眉……”

  他念著念著,突然聲音越來越低沉悲切,城樓底下那些宮女縱然聽不懂詩的含義,也覺得國主的吟誦悲哀之至,眾人均是心有戚戚、靜默無聲。

  國主仰頭對著冷冷月色,又酣暢淋漓地飲了一大口酒,可是已不知何時潸然落淚。

  姚公公遙遙望著國主憂戚的模樣,也不由得心酸,眼角兒也落了老淚,喟嘆道:“國主啊國主!您多愁善感,用情至深,是詞帝,是情帝,可卻不是個讓老奴省心的好皇帝,老奴真希望您沒有那麼多的感傷,真希望您能快樂一些。”

  他以袖袍拭了拭淚花,忽然聽得身後的叮鈴環佩之聲,他心中一松,以為是國後娘娘得知消息趕了過來,轉身迎上前去,“國後娘娘您……”卻突然感覺不對勁,抬了頭才看清是黃保儀,帶了微微地詫異之色,“主子您……”

  “本主是來勸說國主的,你們都下去吧!”

  “可是……”姚公公終究放心不下。

  黃保儀清冷的面色中略有不快,“難道公公以為本主沒那個本事麼?”

  姚公公有些惶恐,微微低了頭,“老奴不敢……只是國主今晚的舉動著實令人詫異,城樓的屋檐上又很危險,娘娘要小心些……”他話未說完,黃保儀早已爬上了屋脊,姚公公望著脊角長吁了一口氣,但願,今夜再也沒有波折,他輕輕一抬手,眾宮人、侍衛都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

  黃保儀安靜地坐在國主的身側,如夜蓮,如幽蘭,自在綻放,無聲無息,她取出一片樹葉,放在唇角邊輕輕吹奏,樹葉發出的聲音夾雜著自然清新之氣,卻是如怨如慕,如泣如訴,在寂靜沉沉的暮色中,在連綿無際的巍峨宮殿中傳得很遠很遠。

  一曲罷了,餘音裊裊,國主神色痴痴,低落問道:“你吹奏的是《相思》?”

  黃保儀徐徐道:“‘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願君多採擷,此物最相思。’王維的這一首《相思》流傳最廣,也最深入人心。在嬪妾看來,他的情是最深沉、最專注的,仿佛是沉寂的深潭,看似表面上沒有一絲漣漪波紋,其實已經暗涌浮動。”

  “摩詰居士也堪稱至情至義的人,一生摯愛結髮之妻。自他愛妻與世界長辭之後,他潛心於終南輞川之中,居常蔬食,終生未娶。朕實在是羨慕,也很慚愧,朕做不到對娥皇死相隨,也做不到生不負。有時候,朕也想撇下一切不管,只願隱於山野,結廬溪畔,獨坐幽篁中,看雲光山翠,看倦鳥飛還,這樣,朕就自由了,朕就不會有負娥皇的情義了……”

  黃保儀柔情地注目著他憂傷的臉,在心愛男人面前,她撤掉了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漠面紗。

  似乎是女兒天生的柔情將今夜的她裝扮得格外迷人,她用絹子拭去國主臉上的淚痕,柔聲說道:“可是官家挑著舉國的重擔。官家不能撂擔子,也撂不得擔子。如今正逢亂世,百姓渴望安寧,更渴望仁厚的官家坐鎮江山,官家處廟堂之高,是為了他們守住家園。

  可是處在了高處,身為了國君,就會遵從三宮六院的儀制,就會有國後與國主相匹配,有無數的嬪妃宮娥來襯托國主的君子龍儀。官家做不了獨善其身,生命中也不可能只有昭惠后一個女子。

  這是天命使然,是無法迴避的事,嬪妾聽聞昭惠后是通情達理、典雅智慧的女子,她的在天之靈會理解官家的無可奈何,會知道官家縱然有國後娘娘、有嬪妃上千,而真正能落在官家心底深處的人,卻永遠都只有她一人。”

  黃保儀的輕柔話語如深山瀑布的水嵐,潤物無聲地浸潤著國主的心,國主心中的痛方才有些減緩,轉頭問道:“論儀制,你也是朕的嬪妾,難道你就不介意在朕的心中始終給娥皇留了一個位置?”

  黃保儀取下了國主手中的酒壺,“嬪妾知道,官家心中的這個位置是不會被人擠走的,既然知道它擠不走,為何還要介意呢?更何況,嬪妾讀官家的詩詞,常為官家與昭惠后的真摯之情所動容落淚,心知官家與昭惠后的這份情緣是幾世修來的曠古之戀,嬪妾沒有資格,也沒有權利去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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