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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定吐蕃,戰事大捷,這讓朝中少壯之派揚眉吐氣。南宮競和唐初此次凱旋,分別受封驃騎將軍、撫軍大將軍,入進中樞,官比三公,隨征諸將各晉封賞。

  寒門將相陡然崛起,羽翼漸豐,已儼然要與仕族閥門分庭抗禮。殿前相見,拱手笑語間不免便帶了些許刀光劍影,隱隱浮動。

  然而此時有一個人不曾進殿,站在兩方臣子之外,漢白玉欄前,負手面向煙波浩渺的明池碧水,丰神秀徹的面容之上一抹清俊淡笑,廣袖飄拂間,竟有些遺世出塵、孤清的味道。

  卻是湛王,不親不疏,不遠不近,不冷不熱,明明身在局中,偏似置身事外的湛王。鳳衍隔著華柱飛檐看著那身影便眯起眼睛,眼角皺紋劃出深刻思忖。

  若說前兩年還有些混沌不明 ,那麼今年,大概所有人都看了個清楚,導致朝中新舊官員交替更迭的這場虧空清查,昊帝並不是孤行獨斷,真正在旁鼎力相助的,竟是湛王。扳倒衛家的是湛王,調換各州軍政要員的是湛王,豐盈國庫的是湛王,在朝中處處壓制鳳家的,也是湛王。這分明是一場台前幕後的天衣無fèng的配合,將滿朝文武都算計在了其中。

  那個立在廣殿瓊台之上的身影忽然讓鳳衍生出不寒而慄的感覺,就像數年前在太極殿上,昊帝登基即位,抬袖命眾臣平身,俯瞰天下的一刻,那倨傲的目光讓他有過這樣的感覺,那是,如臨深淵。

  鳳衍暗中皺眉,忽然間聽到身旁殷監正嘆了口氣,他也正從湛王那裡收回目光。

  面對突然看來的鳳衍,殷監正一反常態地和顏招呼:“鳳相。”

  鳳衍老眉微動,眼底掠過複雜神色,面上卻笑著:“捷慶之日,殷相何故嘆氣,莫非是忽有所感,起了兔死狐悲之心?”

  這話說得頗有些嘲諷之意,殷監正反問一句:“秋風漸起,鳳相心不悲乎?”

  鳳衍臉上笑意略收:“殷相多慮了吧。”

  殷監正抬眼一看他:“那蘇意、杜君述補調門下省,斯惟雲升任中書侍郎也有些日子了,鳳相感覺如何?”

  衛宗平被罷官貶黜之後,由大學士蘇意、光祿大夫杜君述共同接任門下侍中,從此恢復了中書、門下兩省各設兩名尚書、兩名侍中的舊例。天朝三省並相,這相當於無形中分化了宰相的權力,雖然中書省並未真正增添中書令,但卻調入了一個斯惟雲任侍郎,這便也和分權無異了。此事對於鳳家、殷家都有不小的衝擊,但兩家卻一如從前,仍舊對立著。鳳衍聞言冷哼,“殷相身在其中,何必來問我?若不是感同身受,方才何必望風悲秋呢?”

  殷監正道:“呵呵,鳳相說得好,老夫方才想起衛宗平,確實是一時感慨,但鳳相卻似乎並無此憂。”

  鳳衍神情中頗帶自負:“有勞殷相掛心了,凡事不盡相同,豈可同一而論?”

  殷監正明白鳳衍指的是鳳家有皇后這尊靠山,也不多言,只是徐緩說了一句:“這天朝究竟是姓夜啊!”

  這和衛宗平異曲同工的話,令鳳衍心頭一驚,此時忽聞鐘磬鳴奏,九韶樂起。待內侍宣駕之聲傳來,遠處華蓋遙遙,儀仗分明,五明金扇迤邐隨後,聖駕蒞臨。

  鳳衍與殷監正中斷談話,連忙整肅儀容,與王公百官跪迎聖駕。

  不過片刻,便見皇上攜皇后入殿,龍行虎步間玄袖飄飛,沉峻氣度王者威儀,傲然不可逼視。皇后含笑緩步隨行,雲鬢鳳冠,玉綬翬帶,百尺鋪繡金鸞衣長曳身後,秀穩如儀。兩人並肩而行,過玉階,登明台,似自那雲中天闕飄然而來,神仙眷侶,風華天姿,不禁令人神奪。

  “吾皇萬歲萬萬歲!”

  山呼聲中,眾臣俯拜,玉冠朱纓、烏紗金簪於兩廊之側依序低俯,次第而下。皇上略一抬手,殿侍宣旨免禮,眾臣再拜,謝恩平身。

  湛王抬眸而視,隔著金階玉簾,眼前忽然淡淡一亮。

  卿塵在那光彩玲瓏的垂簾之後轉身,明華宮妝下那點淡勻的笑意,映入秋水灩瀲的鳳眸,似是灼灼秋陽灑上一碧千頃的太宵湖,清波炫目,攝魂奪魄,令這金碧輝煌的大殿華彩盡失。流金雲裳伴在龍袞玄袍之側,相映同輝,這一點清緩的笑,便讓皇上冷玉般的臉上帶了幾分暖色,待湛王回過神來,皇上已步到金龍御案之前,含笑攜了皇后的手,親自引她至左側鳳翔青玉案,並肩入座,轉而笑道:“眾卿平身就座,不必拘禮。”

  眾臣見慣了皇上喜怒不形於色,少見他這般笑容,便都知他今天心情極好。天朝經此一役,國威大盛,一番中興之氣歷了許久的醞釀、積壓,終成氣象,大有浩蕩四域,一掃乾坤之勢。這幾年的艱難化作胸中豪情振奮,使得人心懷暢快。夜天凌環視殿下,心有感觸,目光一動落到了湛王身上,眼中笑意卻突然一緩。

  麒麟金案之後,湛王正凝視卿塵明麗笑顏,神思專注。他似是感到了夜天凌的掃視,微一抬頭,夜天凌卻已轉而往卿塵看去。卿塵自湛王處回眸,便對夜天凌嫣然而笑。

  翦水雙瞳,玉色流光,澄淨里透著嫵媚,清清明明浮浮沉沉,儘是她似幻似真的喜悅。夜天凌眉梢淡淡輕挑,便也以微笑回應。再扭頭看向湛王,湛王未曾迴避他們任何一人的注視,淺笑溫文,毫不掩飾地欣賞,隨即起身,率文武群臣舉酒朝賀。

  夜天凌環視群臣,有意無意間,獨對湛王舉了舉杯。湛王欣然回禮,對視之間,各有一笑。

  三賀之後,殿前作《韶箭》之舞。舞畢,番邦使者在鴻臚寺官員引導下依次覲見。

  卿塵坐在夜天凌身畔,饒有興趣地欣賞各國使臣的服飾舉止。待到吐蕃使臣上前,她便格外留意,吐蕃此次戰敗,被迫稱臣,使臣在天都也有些底氣不足,卻不知會有什麼說辭。

  但見那使者依照天朝禮儀,行三跪九叩之禮,一通讚譽天朝的得體話語之後,手按胸前,彎腰深鞠,“……我邦自不量力,冒犯天威,贊普不勝悔之,決心與天朝重修舊好,故遣臣來朝,除納雙倍歲貢之外,願送嫁卓雅公主東入帝都,以示誠意,懇請陛下不辭為恩。”

  吐蕃此舉並不讓人意外。柔然族在西北逐日壯大,万俟朔風野心勃勃,現在與吐蕃間的和平未必能維持太久。万俟朔風與昊帝有母族之親,朋友之義,雙方各取所需,關係穩固,他得天朝支持,使吐蕃腹背受敵,吐蕃要挽回眼前劣勢,重新修補與天朝的關係,唯一的法子便是和親。

  在此之前,天朝曾有華瑤、景盛兩位公主入嫁吐蕃,吐蕃也曾有兩位公主與天朝皇族子弟聯姻。如今赤朗倫贊主動提出和親,而且入嫁的是他的胞妹,景盛公主的親生女兒卓雅公主,這是盡最大的努力拉近與天朝的關係,以對抗柔然。

  御座之上,夜天凌微微笑了笑,吐蕃要防,但西北不能沒有吐蕃,尤其是不能只有柔然而沒有吐蕃,赤朗倫贊這一番和親的美意,他當然不會拒絕。

  “天朝與吐蕃早有聯姻之誼,再結親好更為美談,朕准此請。秦國公,宗族中可有合適子弟迎娶卓雅公主?”

  身兼皇宗司正卿的秦國公站起來道:“陛下,臣對此事有提議。”

  “你有何提議?”

  秦國公花白的鬍子垂在胸前,恭謹嚴肅,“吐蕃此次雖觸犯聖威,但願送公主和親,足見其誠意。陛下後宮空置已久,四妃九嬪皆形同虛設,臣建議,陛下可納卓雅公主為妃,既成吐蕃和親之願,亦置後宮以為和美。”

  夜天凌聞言,眸色已略略沉了下來,然削薄的唇角仍似帶笑,側首道:“秦國公之議,皇后以為如何?”

  以為如何嗎?卿塵睨他一眼,這人今天興致還真是好,換作平常,怕不早冷下臉來了。此前秦國公便多次提過選立妃嬪,這樣的話她已聽到懶得再聽,他要她不必管,她便什麼也不理會。總之有他護著,她就是任性,堪堪視天下群臣如無物,善妒也好,失德也好,她不在乎,他亦我行我素,哪管他人非議。

  這時來問她意下如何,卿塵眸光一轉,探進他深不見底的笑容。那笑里的鋒芒直抵人的心頭,如劍,將出長鞘,寒氣已漫空,再熟悉不過的眼神了。她眉梢淡挑,便放下手中玉盞,款款笑問秦國公:“秦國公可讀過灝王所作的《列國奇志》?”

  秦國公微怔,不知皇后怎麼問起這個,據實答道:“臣讀過。”

  卿塵徐徐說道:“《列國奇志》第六卷,吐蕃國志里曾提起過,吐蕃國素有習俗,男女通婚皆以血緣為界,稱做‘骨系’,凡有嫁娶者必出五系之外。”她扭頭問灝王:“王爺,我可有記錯?”

  昔年卿塵在松雨台默記書稿,婉轉相勸天帝的情景仍記憶猶新,灝王淡然而笑,起身道:“確有其事,吐蕃國有一本《擇偶七善業儀軌》,據此書記載,吐蕃男女凡有父系血緣者,一律不得通婚,有母系血緣者通婚必在五系之外。否則通婚之人會全身變黑,給自己和族人帶來災難,尤其所生子女皆為痴傻怪異之胎,生生世世遭受神靈詛咒。”

  卿塵點頭,語聲閒淡,“王爺當真是博聞強識,熟知各國風土人情。秦國公或許忘了,吐蕃卓雅公主的母親景盛公主乃是雲凰長公主的女兒,雲凰長公主是先帝的表姑母,到了皇上這裡雖又遠了一代,但還在五系之內。按吐蕃的俗禮,皇上與卓雅公主算是近親,通婚不祥。”

  話中幾位公主,幾門宗親,秦國公掌管皇宗司,自然清楚得很。且不管對不對,意思已經十分明了,皇后這是當廷駁議,不准卓雅公主入宮為妃。

  秦國公心中不滿,口氣便強硬:“我天朝四海廣域,人口泱泱,從未有姑表之親不能通婚的說法。便是皇族之內,也曾有撫遠侯尚華毓公主,親上加親,陛下納卓雅公主為妃並無不妥。”

  卿塵道:“撫遠侯尚華毓公主,公主連有三子,皆夭折於襁褓之中,自己也悲鬱早逝,這一段姻緣豈為美滿?”

  “但華毓公主為撫遠侯納妾數名,生兒育女,可謂賢德。”秦國公脾氣急躁,眾所周知,這時他自恃資望,倚老賣老,便是皇后也不十分放在眼裡。

  卿塵鳳眸輕掠,容色清雅溫和,卻斷然命道:“吐蕃雖是我朝邦屬之國,也該尊重他們的習俗,以卓雅公主為妃的事不必再提了,秦國公儘快自皇宗中選定子弟,迎娶公主吧。”

  她再次否了秦國公的提議,毫無商量的餘地。夜天凌但笑不語,將龍雕玉盞輕輕把玩於修長的指間,深邃目光鎖定秦國公,順帶著亦看過長定侯等老臣,當然,並沒有漏過鳳衍。如今還擋在面前的,唯此而已了。他緩緩坐直了身子,杯盞之中冰色清冽,倒映出一抹沉冷鋒銳的光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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