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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天凌略緊著眉,放下手中一份手本。這是漓王的手本,今年五月,漓王與華翊郡主殷采倩啟程前往雁涼,到達雁涼後不久,卻一同奏本回京,請求將澈王靈柩安於北疆,不再遷葬。

  夜天凌與卿塵幾經商議,終於准他二人所奏,降旨修王陵,建祭祠,並將雁涼改名武英。之後復遷附近郡中百姓三萬餘戶,擴城通衢,在原武威都護府與北庭都護府間增設武英都護府,使之成為鎮守西北邊疆的重鎮。

  天帝駕崩,漓王奉旨回京赴喪,昨日剛剛到達伊歌,除了帶回殷采倩請求留在武英的奏章,又接連上了兩道手本,一道是例行述職,另一道自然就為了皇后遷居長宵宮的事。

  面前還有一堆沒有處理的政事,夜天凌卻有些心浮氣躁,站起來在室中走了會兒,便緩步踱往殿外。晏奚見狀忙跟了上去,卻見皇上在階前一站便是半個多時辰,不動也不說話。

  左右宮人都知皇上這幾日心情欠佳,處處小心。晏奚和殿前當值的衛長征對視一下,衛長征悄悄沿著皇上目光去處,往宮城西北角方向抬了抬眼。晏奚掂量了一番,便上前道:“皇上,今晚月色倒不錯,看了這麼久摺子,不如走動走動,鬆緩下筋骨。”

  夜天凌倒沒反對,月色極好,清清靜靜鋪了一天一地,瓊殿瑤閣,玉池秋水,縹緲如仙境。他心裡有事,一直若有所思地負手而行,不知走了多久,忽聽晏奚低聲道:“皇上,再往前就是長宵宮了。”

  夜天凌腳步一頓,目光掠往晏奚身前。晏奚低著頭心裡七上八下,大氣也不敢出,但再一抬頭,卻見皇上已往長宵宮走去。

  宮宵影重,幕燈搖曳,長宵宮平檐素閣,庭園清寂,月灑青玉瓦,霜華千裏白。

  碧瑤服侍皇后睡下,剛要轉身熄了宮燈,聽到帳中低低叫道,“碧瑤。”

  碧瑤轉身,見皇后擁了被衾坐起來,“娘娘,還有什麼事?”

  卿塵抬手,牽著羅帳靜了半晌,“我睡不著。”她起身步下帳榻,碧瑤忙給她披了件長衣。她側身看著穿窗斜灑的月色,那月光直照到心頭,浮浮沉沉,一片如水的明亮。她突然攏了衣裳,轉身便往外面走去。

  “娘娘你去哪兒?”碧瑤連忙跟上。卿塵越走越快,心頭異樣的感覺呼之欲出,仿佛前面有什麼在等待著她。這裡不像含光宮那般宮深殿廣,她數步便出了寢室,轉到外面,步上階前。

  碧瑤跟在身後,往前一看,“啊”地輕呼出聲。

  園中清輝似水,有人獨立庭前,玄裳半濕,素衣深涼,不是皇上又是誰?

  月上中天,秋風白露玉階寒。卿塵立在離夜天凌數步之遙的地方,飄搖雲裳似攜了月華,青絲半散,落落風中。兩兩相望,夜天凌忽然大步上前,猛地抬手將她抱入了懷中。碧瑤眼中微覺酸楚,悄然屏息退下。

  卿塵被夜天凌緊緊抱著,他身上帶著秋寒浸透的微涼,卻又有溫暖的氣息透過衣衫包圍了她,她輕輕推一推他:“你怎麼來了這裡?事情解決了沒有?”

  夜天凌沒有鬆開她,只點了點頭。他自登基以來始終不立妃嬪,眾人皆知皇后獨尊后宮,極受寵愛。武台殿前一番爭議,連皇后都因此被打入冷宮,誰人還敢忤逆抗旨再犯龍鱗?帝後合葬之事,無人敢再置一詞,朝堂上下清肅。

  卿塵在夜天凌懷中仰頭,“那怎麼還悶悶不樂?”

  夜天凌看向她,伸手輕輕撫摸她的面頰,良久,深深一嘆:“清兒,這江山天下,我終究還是委屈了你。”

  卿塵卻笑道:“這是什麼話?你怎麼不說我在武台殿做得好不好?你們兄弟兩人最近一個唱黑臉,一個唱白臉,朝里朝外風生水起,好歹也給我個機會。若說這樣的話,那你蓋座金屋子把我藏起來,風吹不著,雨淋不到,可是會悶壞人啊!”

  夜天凌抬頭,環視這長宵宮,復又凝視於她,低聲說道:“我只覺得,好像有多少年沒見著你了。”他執了她的手放在心口,“這裡空蕩蕩的,什麼黑臉白臉,好了壞了,都沒細想。十二弟昨天回來,進宮找我大吵了一通,口口聲聲問我這是要幹什麼,我也只有苦笑的份。想他說得也對,我若連你也容不得,就該等著去做孤家寡人。”

  他心口的溫度從掌心傳來,化作一片暖流蕩漾,卿塵修眉輕挑:“這個十二,也就他敢跟你這樣。太妃娘娘那麼溫柔的人,他這個脾氣也不知道是像誰。”

  夜天凌道:“幸而他還敢,七弟這幾日天天進宮,他分明也是有話想說,卻一忍再忍,絕口不提。清兒,現在連你也不肯和我爭執了,我要讓母后和父皇合葬,你不贊成,卻始終也不曾和我說。”

  夜天湛果然還是比十二老練些,看來她臨去那一眼,他終究還是明白了。非但如此,他或許也是在避嫌,無論皇上對穆帝的態度也好,對皇后的態度也好,站在他的立場,說得越多,越可能適得其反。卿塵鬆了口氣,她知道夜天凌現在口中的父皇是指穆帝,柔聲道:“我不是不願和你說,我只是覺得,於情於理,你怎樣做都沒有錯。再者,即便天下人都說你錯,我也會在身邊支持你。那些大臣,我們總有法子讓他們退步。”

  夜天凌微微動容,眉心卻並不見舒展。福明宮傳來喪訊之後,他第二天便下旨將御書房遷至武台殿,表面上無動於衷,一切喪禮如儀,然而心底那種感覺卻連自己都不能解釋。一直以來在他心中,穆帝的形象是如此模糊,所能見的唯有《禁中起居注》中一些書於卷冊的記載。求仙問道、耽於享樂、荒廢國政、重用外戚……這些都沒給他留下任何好印象,相反,往日天帝愛責教訓,卻歷歷在目。他甚至有時候會想,若天帝早幾年登基,說不定天朝的情況會比現在要好得多。

  喪禮祭祀,面對著宗廟中那些高高在上的牌位,他似乎發現,那個他叫了二十七年父皇的人,理所當然地比那個應該是他父皇的人更像他的父皇,以至於他時常會懷疑,是不是母后和皇祖母弄錯了事情的真相?“這件事,你說母后她心裡會希望怎樣?”他突然低頭問卿塵。

  卿塵想了會兒,道:“我覺得母后對天帝是有恨,卻也有情,而天帝對母后怎樣,你我都看在眼裡。四哥,你想讓親生父母合葬,這自然是人之常情,但若肯成全母后和天帝,又何嘗不是一份孝心?”

  夜天凌的聲音如同這深深長夜,幽涼濃重:“他是我的殺父仇人。”

  “不要讓恨迷了自己的心。”卿塵低聲道,“這是很久前母后讓我轉告你的話。”

  “母后?”夜天凌他抬頭遙望寒夜,“嗯,我是恨他,所以我要用那樣的法子奪取皇位,我讓他病老深宮,孤苦淒涼。”他眼中現出一絲復仇的快感,伴隨著落寞交替而下,絲絲牽人心疼。他忽然輕笑一聲:“可是他死了,我心裡竟會覺得難過。你說,這不可笑嗎?”

  卿塵擁著他,輕聲道:“不可笑,四哥,二十七年父子相稱,恨他敬他,都是真實的你,何必分得這麼清楚?你只要做你想做的事情就行了。你是天子,是皇上,一句話生殺予奪,一抬手予人榮辱,你可以讓萬人哭,萬人笑,你的恨會讓他一無所有,但你也能給他一份成全,只要你想。”

  夜天凌俯身盯著她,卿塵眸光澄透,“恨過他,成全他,從此一刀兩斷。上一代過去了,可我們都還有很長的路要走,難道要停在這兒,糾纏不休?”

  夜天凌抬頭,望向那無垠的夜空,明月清亮,直透心間,如水浮沉。一切忽然便那樣靜了下來,多少年來的心結梗在心頭,始終難以開解,天帝的死觸動了他積壓至深的情緒,卻亦如一把鋒利的劍,堪堪斬在那死結之上。是啊,該到此為止了,死者已矣,生者將往,將該恨的恨了,該還的還了,還有多少事等著他去做?比起恨來,成全,需要更大的智慧和勇氣。

  他豁然一笑,有些自嘲,又帶幾分灑脫,忽而喟嘆:“生我者父母,知我者清兒。”

  卿塵輕抿著唇,含笑相望。月光淡淡照出兩人的影子,斜斜投映在地上,無聲交疊。夜天凌眸底深深一亮,突然抬手將卿塵橫抱了起來,大步便向外走去。

  卿塵嚇了一跳,輕呼道:“你幹什麼,去哪裡啊?”

  夜天凌邊走邊道:“回寢宮。”

  卿塵道:“才這麼幾天,你這樣會穿幫的,一台戲好歹也要唱到底!”

  夜天凌低頭道:“這齣戲朕不唱了,這麼多天若還震不住那幫大臣,朕不如退位讓賢。今天念在十二弟求情,赦你這一回,但你又小瞧夫君,罰你回含光宮侍寢……”

  “誰跟你回含光宮,我去清華台……”卿塵攀著他的脖頸,話語聲落,月光飄飄淡淡如夢,漸遠漸輕。

  《禁中起居注》卷七,第四十六章,起自天都凡一百一十二日。

  ……後當朝忤帝,帝怒遷之長宵宮,重兵幽閉,內侍宮人皆不得近。漓王力求於御前,中書令鳳衍上表三章,具後素日之德,群臣請赦。帝有感,迎後歸含光宮,復恩嘉。

  十二月,遷和惠太后靈,伴天帝,合葬東陵。

  輕輕灑灑一夜的小雪,妝點了肅穆宏偉的帝宮,又是一年秋去冬來。

  旋轉飄飛的輕雪落到清華台,未及積下便化作了雪水,暖融融的地氣一呵,四處落得蘭露點點,芬芳清冽,倒似進了細雨滋潤的晚春。玉蘭樹下,鳳鳥鸞鶴閒步展翅,不時一聲清啼婉轉,空靈悅耳。

  兩排紫衣侍女手挑盛著蘭花的竹籃,袖袂飄曳,穿過瓊苑步入清華台,翩躚恍若瑤台仙子。五色池旁水霧縹緲,卿塵正仰面躺在玉榻之上,身上隨意罩了件夜天凌的衣袍,寬襟長衣散散垂落,別有一番閒雅的風韻。

  夜天凌倒是端身坐在榻前,一手有意無意地撫著卿塵散瀉身旁的長髮,一手在眼前奏疏上批了幾個字。五色池的內池連著殿中溫室,剛剛沐浴過後,一時不想去御書房,他便命人將今天的奏疏取到了這兒。事情不多,和卿塵談笑間便大概處理妥當,難得清閒的一天。

  侍女們進來將池中殘餘的藥糙清理乾淨,復又將一勺勺的蘭花撒入池中,碧池蘭若,微香清淡。卿塵拍了拍趴在身上的雪影,將手裡一份奏疏放回案上,“真讓殷采倩留在北疆嗎?”

  夜天凌低頭嗯了一聲,稍後說道:“她既執意請求,便成全她。”

  卿塵想了一想,說道:“也好吧。”然後反手又去取下一份奏疏,剛剛摸到,突然手底一空,那奏疏已被夜天凌抽走,轉手放到了案頭她拿不到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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