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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曲梨花杯上雪

  夜天凌與卿塵出宮回府,冥執早等候多時,顯然是有事稟告。

  “殿下、鳳主……”站在他倆人面前,冥執話說出口,突然看了看卿塵,欲言又止。

  卿塵眉眼淡挑,笑意淺淺:“有他給你們撐腰,凡事就瞞著我吧,以後便是讓我聽我也不聽了。”

  冥執笑道:“屬下不敢,但事多勞心,還請鳳主保重身子。”

  卿塵上次親自見了王值,恰巧次日有些心慌疲倦,不知為何胎動的厲害。雖這只是氣血虧虛的常症,以前也有過幾次,服藥靜養些時候便就好了,卻著實惹得夜天凌十分不滿。自此冥衣樓部屬在卿塵面前便報喜不報憂,小事不報,大事簡報,有事儘量不來煩擾她。卿塵今天卻也真覺著累了,懶得過問,便先行回了漱玉院。

  冥執待卿塵走了,便說道:“殿下,找到冥魘了。”

  “哦?”夜天凌抬眸:“人在何處?”

  冥執方才臉上那點兒笑容消失的無影無蹤,神情異常憤恨:“居然在承平宮,我們一直覺得奇怪,只要人還在天都,怎會這般毫無頭緒?誰知他們根本沒有出宮城。”

  “承平宮?”夜天凌緩緩踱了幾步:“可有遇到汐王府的人?”

  冥執道:“沒見到,密室中六人都是碧血閣的部屬。屬下先行請罪,這六人沒留下活口,只因他們太過狠毒!冥魘身上至少有十餘種毒,傷及五臟六腑,雙手雙腳全部斷筋錯骨,一身功夫盡廢。我們不敢驚動鳳主,若非有牧原堂張老神醫在,冥魘怕是連命都不保。”

  夜天凌神情微冷:“人在牧原 堂?”

  “是。”

  “看看去。”

  與開闊的前堂不同,牧原堂側門拐過了一個街角,烏木門對著並不起眼的小巷,牆頭幾道青藤蔓延,絲絲垂下綠意,看起來倒像是一戶尋常人家的後院。

  然而沿著這道門進去,眼前便豁然開朗,成行的碧樹下一個占地頗廣的庭院,藥畦片片,芳糙鮮美,陣陣花香藥香撲面而來,直叫人覺得是入了曹嶺山間,悠然愜意。

  寫韻正在院中選藥,一身青布衣裙穿在身上乾淨大方,叫人見了不由想起那雨後新露,麗質清新,與一年前凌王府中那個輕愁幽怨的侍妾判若兩人。

  一個布衣長衫,形容清癯的老者正背著手緩步自內堂走出,一臉的沉思。

  寫韻放下手中的事情,恭恭敬敬道:“師父。”

  張定水停下腳步,目光在滿園青翠的藥苗上停了片刻:“方才我用針的手法,你看清楚了嗎?”

  “看清楚了。”寫韻答。

  “從今日起每日兩次,你來用針。”張定水道:“內服五味清骨散,外用九一丹,好生照料。”

  寫韻卻有些躊躇:“師父,我來用針,萬一有所差池……”

  張定水目光落在她臉上:“你入牧原堂已然一年有餘,每日隨我看診練習,卻為何還如此不自信?當初凌王妃研習這金針之術只用了兩個月的時間,此後疑難雜症,針到病除,從未見她這般猶豫遲疑。”

  寫韻微咬著唇,說道:“王妃天人之姿,我不敢和她相比。”

  張定水意味深長地道:“你可知這兩個月里,她自己身上挨過多少針?這兩個月後,她在牧原堂日診數十,又經了多少歷練?天縱奇才,我從未聽過她說這個,她是歷盡鑽研,胸有成竹。”

  寫韻輕輕道:“師父教誨的是,我還是不夠努力。”

  張定水似乎嘆了口氣,舉步往前走去:“我是要告訴你,你的天賦不比她差,努力不比她少,自己好好想想,究竟和她差在何處吧!”走了幾步,他又回身:“我明日要入山採藥,最多一個月回來,從明天起來求針灸的病人都由你自己看。”

  寫韻聽了怔住,回過神來一時忐忑,一時興奮,師父的意思是完全放心她嗎?她目露欣喜,輕輕撥弄著手邊的藥糙,那麼還差在何處呢?師父也是在說她仍舊遠不及凌王妃啊!她蹙眉,卻又突然一笑,何必想這麼多啊,她是她,凌王妃是凌王妃。

  她抬起頭來,卻正看到夜天凌和冥執沿著小徑進了院中,那個修挺的身影她似乎非常熟悉,卻也陌生到極致。

  有些人註定不是你的,有些人註定只能用來仰望,她並不敢奢望和這樣的人並肩站著,她只想開始努力做她自己。

  離開凌王府,有這樣廣闊的天地可以盡情地飛舞,她開出的藥方,她手中的金針,也能讓啼哭的孩子安然入睡,也能讓呻吟的傷者苦楚減輕,也能讓痛苦的病人略展愁眉。她永遠會記得凌王妃在她離開時說過的話,男女之間本無高低貴賤,只是在男人的世界中,因為是女人,便更要知道自己該怎麼活……

  是自信,她輕輕揚起頭,微笑上前,盈盈福禮,將夜天凌和冥執引入內堂。

  並肩而行,她能感覺到夜天凌身上冷水般的氣息,他目不斜視地走在她身邊,每一步都似乎自她的心中輕輕踩過。她挺直了身子,儘量邁出從容的腳步。這個男人曾經是她的天,但那是太高太遠的地方,無垠的清冷足以令人窒息。她情願放手,在羽翼盡折之前,回頭尋找真正屬於她的海闊天空。

  內堂里莫不平、謝經、素娘等都在,“殿下!”

  夜天凌微微頷首,往一旁紗簾半垂的榻上看去,饒是他定力非常,見到冥魘時心中亦覺震驚。蒼白的臉,蒼白的唇,曾經冷艷的眉眼暗淡無光,英氣勃勃的身姿形如枯木,若不是還有一絲幾不可聞的呼吸,他幾乎不能肯定她確實還活著。

  然而就在他看過去的時候,冥魘微微睜開了眼睛,模糊中她看到那雙清寂的眸子,如星,如夜,如冰。

  筋脈俱斷時利箭攢心般的痛楚下,毒發後萬蟲噬骨的煎熬中,這雙眼睛是唯一支撐著她的渴望。曾千萬次的想,他在險境中,他的敵人隱在暗處虎視眈眈,刀山火海,只要還活著,便能見到他,告訴他,提醒他。

  他現在就在面前啊!冥魘艱難地想撐起身子,卻力不從心,聲音微弱:“殿下……”

  素娘急忙上前相扶。“別動。”夜天凌沉聲阻止,伸手搭在冥魘關脈之上。一股暖洋洋的真氣緩緩遊走於經脈之間,如深沉廣闊的海,叫人溺斃,叫人沉淪,深陷其中,萬劫不復。

  冥魘貪戀地望著夜天凌的側臉,目不轉睛,唇角含笑。夜天凌臉色卻一分分陰沉下來,末了霍然起身,握起的手上青筋隱隱,深眸寒意從生。

  經脈俱損,筋骨碎折,是什麼樣的毒,什麼樣的刑,如此加諸於一個女子身上!便是有血海深仇不共戴天,也不至於這般折磨!

  寫韻擔心地看了他一眼,輕聲道:“殿下,若日後細心調治,冥魘的身子還是能恢復的。”

  夜天凌扭頭看向冥魘,即便身體能康復,一身武功卻是盡毀於此,再也不可能恢復了,這對自幼練武身處江湖的人來說,豈不是生不如死?

  此時,冥魘卻在素娘的扶持下輕輕說道:“殿下,冥魘失職,沒能保護好貴妃娘娘,請殿下責罰!”

  夜天凌將手一抬:“此事不能怪你,是我太托大了。”

  冥魘靠在素娘身上,慢慢說道:“碧血閣竟知道冥衣樓和皇族的淵源,查到了貴妃娘娘。他們夜入蓮池宮為的是先帝賜給娘娘的紫晶串珠,若不是娘娘至死不肯說出串珠的下落,他們也不會容我活到今天。當年那胡三娘根本沒有被處置,就是她帶了十三血煞害死貴妃娘娘的!”

  此時夜天凌怒極而靜,反倒面色如常,徐徐轉身道:“莫先生,本王的部屬絕沒有白受委屈的道理,冥魘流的血,碧血閣必要用百倍的血來償還。查其總壇所在,今後本王不想再聽到碧血閣這三個字。”

  那一瞬間,冥魘眼中有淚奪眶而出,沿著慘白的面容迅速滑下,夜天凌冷峻的身影在眼前變得一片模糊。

  莫不平沉聲道:“屬下已經調派人手追查,天璇宮剛有了回報,他們在綠衣坊濟王前些年購下的一座宅院裡。今晚之後,屬下保證江湖上不會再有碧血閣。”

  “膽子不小,竟敢在隱匿在上九坊。”夜天凌冷冷道:“玄甲軍會調撥人手從旁協助,你們不必顧忌汐王、濟王兩府。”

  “屬下遵命!”

  夜天凌微微轉身,目光在冥魘身上停留了片刻,似乎想說什麼,然而卻終究不曾再言,舉步離開。

  冥魘撐著全身的力氣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外,渾身一松,軟軟倒了下去。素娘匆忙扶她,卻見她仰面靜靜看著如煙如塵的紗帳,雙目半掩,眸光迷離,一絲微薄的笑輕輕漾於唇角蒼白,如冰絲輕舞在明光灼灼的烈火中,飛焰繞身,冰消雪融的美極盡那一刻的燦爛,穿破了霧靄迷漫的紅塵似有梵歌吟唱,天外飛花,寧靜而光明。

  前程兩袖黃金淚

  秀潤的黃花梨木翹頭小案,醉紅的荔枝,伴著幾個剝開的碧色蓮蓬,水靈靈清湛湛地盛在小巧的琉璃盤子中,看上去似乎還帶著清露的滋潤湖水的氣息,新鮮可人。花糙繁茂的夏日,越是一日將盡越覺暑氣逼人,陽光炎炎,過了迴廊半灑入水榭,細細點點同光可鑑人的湘妃竹木交織成片,四周水氣氤氳,才淡淡泛出些清涼。

  卿塵輕闔著眼靠在榻前假寐,雪影窮極無聊,有一爪沒一爪的撈著她垂在身旁的衣帶,見她始終不理睬,扭頭跳到小案上東踩踩西踩踩,一個回身打翻了琉璃盤。“哐當”一聲輕響,荔枝滾了滿地,小小蓮蓬四落,嚇得雪影跳起來迅速竄走。

  卿塵被響聲驚醒,懶懶地睜眼一看,笑著以手撐額嘆了口氣。正奇怪外面侍女怎麼沒動靜,碧瑤已放輕腳步走了進來,一見卿塵醒了,再看這滿地的果子,回身便找雪影,“又是你亂鬧,前幾天剛掉到湖裡嗆了個夠,還不知收斂!”

  雪影自知闖禍,上躥下跳地繞著碧瑤躲,瞅著卿塵似笑非笑不是很有維護的意思,扭頭就往迴廊上跑。卿塵和碧瑤只聽到“嗚咽”一聲哀鳴,意圖逃匿的小獸被人拎著帶回現場。夜天凌微皺著眉掃了眼地面,雪影可憐巴巴地吊在半空。

  這真是欺軟怕硬,卿塵失笑,看熱鬧的雪戰對雪影投去了同情的一瞥,揚尾巴,往卿塵懷中蹭了蹭,免遭池魚之殃。誰知還沒趴穩,一隻手伸來,身子騰空而起,不等掙扎便被丟到了碧瑤懷中。夜天凌拂襟在案前坐下,清冷冷的目光一帶,兩隻小獸往後縮了縮,立時乖巧地被碧瑤帶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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