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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左原孫沉著自定,一雙眼中極深的透著銳利:“利用對手疑心之慮混淆虛實,柯南緒慣用此技,他正是要我們心生顧慮不敢冒進,全力追擊,絕不會錯。”

  追近朝陽川,南宮競與史仲侯率軍在前卻下令勒馬停步。

  寬闊的山谷當中,有一人反剪雙手立於軍前,燕州軍於其身後密密陣列,天高地遠間這人從容自若面對天朝鐵騎,遙遙問道:“請問可是左原孫左兄在軍中?小弟柯南緒求見!”

  瞬息之後,天朝大軍往兩旁整齊分開,左原孫自戰車上緩步而下行至軍前,輕輕一抬手,大軍整列後退,於谷口結成九宮陣形。

  兩軍對峙,萬劍出鞘,往昔知交,今日仇敵。

  左原孫眼中之神情如放眼無盡燕州軍的紅衣,濃烈中殺氣如刃;柯南緒注視左原孫的目光卻如天朝軍之玄甲,犀利處略帶深沉。

  南良峪上已看不見谷中情形,突如其來的安靜叫人心中不免猜測,卿塵對夜天凌道:“四哥,我想去看看。”

  夜天凌略一思索,說道:“也好。”

  三川河的激流在朝陽川瀉入深谷,寬餘數十丈的瀑布寒冬時結冰凝雪,飛流急速冰封在青黛色的山崖一側,形成層層疊疊錯落有致的冰瀑奇景。自山巔而下,一片冰清玉潔壯觀的展現在山谷之前,仿佛一道垂天長幕,靜靜凝固著北疆冬日特有的美。

  日光毫不吝嗇的照she在冰瀑之上,晶瑩剔透的冰凌逐漸有融化的水流滴下,淅淅瀝瀝如雨的響聲。雙方軍隊軍紀嚴明令人咋舌,列陣處千萬人馬不聞一聲亂響,唯有屬於刀槍和沙場的那股殺氣,鮮明而肅穆的,無聲無息瀰漫在山間。

  望不見邊際的兵甲,探不見盡頭的靜,一滴冰水驟然墜入空谷,“咚”的發出遙遠而通透的空響,遠遠傳來竟格外清晰。

  柯南緒青袍綸巾,面容清癯,當年名震江左的文士風範盡顯於一身傲氣,與左原孫的平淡沖和形成鮮明對比。

  他本應比左原孫年輕數歲,但在丰神攝人的背後卻另有一種歷盡經年的蒼涼,竟讓他看起來和左原孫差不多年紀。此時拱手深深一揖:“果然是左兄,一別多年不想在此相見,請先受小弟一拜。”

  br/> 左原孫面無表情,側身一讓:“我左原孫何敢受你大禮,更不敢當你以兄相稱,你我多年的恩怨今日也該做個了斷了。”

  柯南緒眼中閃過難以明說的複雜:“小弟一生自恃不凡,唯一佩服的便是左兄,當年江心聽琴,西山論棋,小弟長以左兄為平生知己,左兄與我唯有恩,絕無怨。”

  左原孫冷冷一笑:“不錯,你柯南緒確實不凡,少學東園,壯遊三秦,蹤跡踏遍南國,琴書攜走天涯,大江之東,潼關以西,無論通衢大市抑或雲嶺曹溪,天下誰不知你柯南緒?風儀傲然,才識高絕,精詩詞,慣簫琴,通奇數,博古今,長歌嘯吟,揮酒論文,談鋒一起,四座生風,提筆千言頃刻而成,揮斥方遒氣定神閒,天下誰人又在你柯南緒眼中?我左原孫不過區區南陵村野之士,見識粗陋,有眼無珠,何敢與你稱兄論交?”說到此處,他目光一利,言辭忽然犀銳:“更何況,你心機險詐,陰謀禍藏,背思義,賣朋友,欺主公,叛君王,不仁不義不忠不孝,無情無信喪盡天良,我左原孫一朝錯看與君相交,實乃平生之大恥!”

  隨著左原孫深惡痛絕之責罵,柯南緒臉上血色盡失,漸漸青白,他突然手撫胸口猛烈咳嗽,身子搖搖欲墜,似是用了全身力氣才能站穩,良久慘然一笑:“左兄罵的好,我此生的確做盡惡事,於君主不忠,於蒼生不仁,上愧對天地,下慚見祖宗,但這些我從不言悔!唯辜負朋友之義,令我多年來耿耿於懷。當初我故意接近左兄,利用左兄的引薦陷害景王,事後更連累左兄蒙受三年牢獄之災,天下人不能罵我柯南緒,左兄罵得!天下人不能殺我柯南緒,左兄殺得!”

  左原孫絲毫不為所動,反手一揮長劍出鞘,一道寒光劃下,半邊襟袍揚上半空,劍光刺目利芒閃現,將衣襟從中斷裂,兩幅殘片飄落雪中:“我左原孫自今日起,與你朋友之義絕矣!不取汝命,當同此衣!”

  柯南緒看著地上兩片殘衣,忽爾仰天長笑,笑後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神情似悲似痛:“左兄割袍斷義,是不屑與我相交,我也自認不配與左兄為友。”他抬手猛力一扯,撕裂袖袍:“我當成全左兄!但左兄要取我性命以慰舊主,卻怎又不問我當初何故要構陷景王?”

  左原孫眼中寒意不曾有片刻消退,更添一分譏諷:“以你之才智,但凡要做一件事豈會沒有萬千理由?”

  柯南緒面上卻不期然閃過一抹摻雜著哀傷的柔和:“不知左兄可還記得景王府中曾有一個名叫玉迎的侍妾?”

  左原孫微微一怔,道:“當然記得。”

  景王府侍妾眾多,左原孫對多數女子並無印象,之所以記得這個玉迎,是因她當初在景王府也算引起了一次不小的風波。

  玉迎是被景王強行娶回府的。若說美,她似乎並不是很美,真正出色之處是一手琵琶彈的驚艷,亦填的好詞好曲,在景王的一干妻妾中左原孫倒對她有幾分欣賞。

  景王於女子向來沒有長性,納了玉迎回府不過三兩個月便失去新鮮冷落府中。有一日宴請至天都面聖的北晏侯世子虞呈,偶爾想起來命她上前彈曲助興,虞呈不知為何看中了玉迎,景王自然不在乎這一個侍妾,便將玉迎大方相送。

  不料玉迎平日看似柔弱,此時竟拒不從虞呈之辱,堅決不事二夫,被逼迫之下摔裂琵琶當庭撞往楹柱求死。旁邊侍從救的及時,並未鬧出人命,虞呈卻大掃興致。

  景王有失顏面,自然遷怒於玉迎,因玉迎以死求節,竟下令家奴當著眾人之面輪番凌辱玉迎,並以鞭笞加身,將她打的遍體鱗傷。

  左原孫當日不在府中,自外面回來正遇上這一幕,甚不以為然,在他的規勸之下景王才放過此事。

  然而第二日玉迎便投井自盡,景王聞報雖也覺得事情做的有些過分,但並未往心裡去,只吩咐葬了便罷。倒是左原孫深憐其遭遇,私下命人厚葬,並將玉迎曾填過的數十首詞曲保存了下來。此後事過,便也漸漸淡忘了,直到今天柯南緒突然提起。

  柯南緒仰望長空,眼中的柔和過後是森寒的恨意,對左原孫說道:“左兄並不知道,那玉迎乃是與我自幼青梅竹馬的女子,我二人兩心相許並早有婚約在先。我弱冠之年離家遊學,本打算那一年回天都迎娶玉迎,誰知只見到一冢孤墳,數闕哀詞,試問左兄若在當時,心中會是如何感想?我早存心志,欲游天下而齊治國之學,少不更事,自誤姻緣,玉迎既嫁入王府,是我與她有緣無份,我亦不能怨怪他人。可景王非但不善待於她,反而將她折磨至死,不殺景王,難消我心頭之恨,無情薄倖至此,左兄以為景王堪為天下之主乎?”

  景王禮賢下士善用才能是真,然視女子如無物,暴nüè冷酷亦是實情。左原孫略一思忖,正色道:“主有失德,臣當盡心規勸,豈可因此而叛之?我深受殿下知遇之恩,當報之以終生,不想竟引狼入室,實在愧對殿下!”

  柯南緒神情中微帶冷然:“左兄事主之高義,待友之胸懷,為我所不及。但我從未當景王為主,叛之無愧!我殺景王,了卻了一段恨事,卻又欺至友而平添深憾,如今景王、虞呈皆已伏誅,我負左兄之情今日便一併償還。無論恩怨,左兄都是我柯南緒有幸結交,唯一敬佩之人,此命此身罪謝知己!左兄欲取燕州,我絕不會再設陣阻攔,城內存有薊州布防情況的詳細安排,亦盡數奉為兄所用。在此之前,小弟唯有一事相求,還請成全。”

  左原孫沉默稍許:“你說。”

  柯南緒道:“我想請問那日在橫樑渡是何人與七爺玉笛合奏破我軍陣,可否有幸一見?”

  左原孫回頭見卿塵與夜天凌不知何時已至軍前,卿塵對他一笑示意,他說道:“王妃便在此,你有何事?”

  卿塵向柯南緒微微頷首,柯南緒笑中深帶感慨:“無怪乎琴笛如魚水,心有靈犀,原來竟是王妃。一曲《比目》,七爺之笛情深意濃,風華清雅,王妃之琴玉骨冰髓,柔情坦蕩,堪為天作之合!曲中長憶當日願,琴心驚醒夢中人,那日聞此一曲,此生渾然困頓之心豁朗開解,柯南緒在此謝過,願七爺與王妃深情永在,白首此生!”

  誤會來得突然,卿塵下意識的便扭頭看去。一旁夜天凌唇鋒深抿,冷色淡淡,夜天湛溫文如舊,俊面不波,倆個人竟都一言不發目視前方,似是根本沒有聽到任何話語。

  解釋的機會在一愣中稍縱即逝,柯南緒已洒然對左原孫笑道:“當年左兄據古曲而作《高山》,小弟今日亦以一曲別兄!”

  左原孫完全恢復了平日淡定,在柯南緒轉身的一刻忽然說道:“你若今日放手與我一戰,是生是死,你我不枉知交一場。”

  柯南緒身形微微一震,並未回頭,襟袍飄然,沒入燕州軍中。

  風揚殘雪,飄灑空谷,七弦琴前,清音高曠。

  巍巍乎高山,泱泱乎流水!

  青山之壯闊,絕峰入雲,長流之浩湯,滔滔東去!

  弦音所至,燕州軍同時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震喝,兵馬催動,發起最後的進攻。

  柯南緒的琴音似並不曾被鐵蹄威猛所掩蓋,行雲流水陡然高起,迴蕩峰巒,響徹入雲。

  面對震動山谷的敵兵,四周戰馬躁動不安的揚蹄嘶鳴,千軍候命,蓄勢待發。左原孫唇角微微抽動,片刻之後,目中精光遽現,抬手揮下。

  隨著身後驟然洶湧的喊殺,兩軍之間那片平靜的雪地迅速縮小,直至完全淹沒在紅甲玄袍、鮮血冷鐵的被蓋之下,天地瞬息無聲。

  山水清琴,縈繞於耳,久久不絕。

  千軍萬馬之後,左原孫仰首長空,殘風處,頭飛雪,淚滿面,鬢如霜。

  燕州行轅內,夜天凌緩緩收起破城後取獲的薊州布防圖,抬眸看了卿塵一眼。

  卿塵側首對左原孫道:“左先生執意要走,我們也不能阻攔先生閒遊山野的意願,只是此去一別相忘於江湖,先生讓我們如何能捨得?”

  燕州城破,柯南緒咳血冰弦,喪命亂軍之中。左原孫似乎不見絲毫喜色,眉宇間反而帶著幾分落寞和失意,此時極淡的一笑,說道:“四爺如今文有陸遷、杜君述等少年才俊,武有南宮競、唐初等智勇驍將,外得莫不平相助,內中更有王妃輔佐,我此時即便留在四爺身邊,亦不過是錦上添花而已。何況燕州既破,虞夙孤立薊州山窮水盡,已非四爺對手,我也確實無事能為四爺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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