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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出生在東邊沿海,賢安縣的一個小門戶里,和挽之的家境半斤八兩,我的父親是個木匠。在我的記憶里朝廷總在打仗,從西疆打到北疆、再從北疆打到沿海。”

  江秋萍熟讀史書,一聽就知道他說的是奉天兩年之後的事情。

  事實上武皇帝高乾繼任帝統的時候,接手的就是一個千瘡百孔的爛攤子,西邊割地千里、沿海抵死苦守,這屈辱的世況使得大半個奉天年間都在征戰。

  武帝因此心力交瘁,西邊的失地一經收復就拋卻燙手山芋似的退了位,他日益覺得殺孽太重,最後才到慈悲寺去當了和尚。

  其實在座的人其實都出生在亂世里,只不過那時太小,投胎投得又地處居中,對於窮兵黷武的體會沒有那麼強烈。

  可對於倭寇橫行的沿海地域,劉芸草卻對於征夫制極其痛恨,他越說越見面無表情,語氣里的情緒也消失了,只剩下一種旁觀者似的冷漠。

  “打仗不僅要征糧徵兵,還要徵調工匠,我爹的手藝在縣裡還算不錯,奉天三年就被征走了,我等不及收到他的音訊,時隔一年因為無丁可征,也被架走了。家中就剩下家母一個人,等到戰後我去尋人,早就沒了影蹤。”

  “我被簡單訓練後就被丟進了行伍之中,滿眼陌生、吃不飽穿不暖,整日都在倉皇行軍,不到半月就起不來了,但又不得強撐著不起來,因為怕死。”

  “死了的人,會被百夫長叫人淺淺地埋在路邊,再被發死人財的下九流翻出來,扒個精光晾在野地里,等盤旋的禿鷲下來啄食。”

  “我見過一個那樣的死人,腸穿肚爛、渾身赤裸,四肢不見了一半,一隻眼眶空了、一隻還瞪著,死得都叫人看不出來他原先是個人。可就是這種慘狀,逼著我拼著命地想活下去。”

  “說來也可笑,餓和累沒嚇倒我,倒是讓別人的死狀給唬了個膽裂魂飛,大概從這樁小事裡就能看出來,我這人更願意為別人而活。”

  “我不記得自己頭昏眼花地撐了多久,只記得到了最後,餓得眼前發黑,怎麼眨也見不著亮光,聞到麵餅的味道卻只想吐,可是有個人臨了捂住了我的嘴,掰著我的下巴逼我往下咽,威脅我說敢吐他就打死我。”

  “那是我從軍那會兒最餓又不想吃飯的一回,但卻有幸吃了兩個餅,滋味很糟,只有酸腐味,但那令人作嘔的滋味卻救了我的命。”

  “我醒來看見腿邊坐著一個人,就問他剛剛說要打我的是不是他,他說是,然後我們就認識了。”

  “那時挽之身邊已經聚了些兄弟,都是受了他的這些那些個幫扶,打心底里服他的漢子,慶子、阿橋、海錚還有其他人,每個人都有過命的交情。”

  “與挽之認識之後,我在營中的日子就好過了許多,畢竟有人照應,亂戰時也有人替你留意著刀口。忽然瘸了崴了,逃命的時候也不會被丟下。”

  “那時真的艱難,人微言輕都是賤命,前面要提防戰場上的刀槍,後面要提防軍營里的小人,每天累得精疲力盡,可是卻比飛黃騰達之後的日子要開心得多。”

  “我們為了保命,絞盡腦汁地在少的可憐的兵甲上做文章,在護心鏡後面粘馬筋、在大刀上面扣槽夾帶,琢磨出來的法子有時被將軍們看見,就會破格拔升數級。”

  “挽之和我也是因為這些升遷,才得以距皇上越來越近,最後因功進了軍器監。”

  他著重強調了那個死人,卻對輝煌地升遷之路寥寥帶過,可見這人的心思壓根就不在爭名奪利上。

  但李意闌和江秋萍都異常清楚,一群沒有靠山的寒門子弟,在官場上一毫一厘的升遷都難如登天,任憑他說得再輕巧,當年想必都受盡了委屈。

  想想這群連無數次鬼門關都跨過去了的人,最後卻覆沒在了深宮女人的小把戲上,大概皇宮才是這世上最殘酷的戰場。

  李意闌聽完這些冗長的前塵,心中多少有些明白劉芸草這是在強調袁祁蓮對他的恩情,他應了一聲,緩聲問道:“之後呢?”

  劉芸草眼中慢慢聚起了一抹痛意:“那時皇上大舉興兵,只要有功就大賞,旨在激勵朝野,奮起抗敵。可這初衷是好,最後的結果卻早已在青史之中寫過,木秀於林、風必摧之。”

  “挽之在軍作方面確實有才能,而軍器監也是最適合他大展拳腳的所在,可惜的是,我們都不適合當官。”

  “奉天六年時他才二十七,依照擬寫的聖意地位就已經可比三公,禍福相依,這樣的幸事也是噩運。”

  “別人家大業大,一個公卿底下要養活多少人,從十里八鄉的親戚,到各路府中的丫鬟和小吏們的堂哥表弟都要有安排,數目之龐巨你們恐怕難以想像。”

  “而我們一坐實軍器監的位子,每每想起那些死在身邊的人,就一心只希望兵器足而尖銳,最好能在最短的時間裡平息戰火,可是朝廷……做不到。”

  “運到監里的物料不是短缺就是以劣充好、承諾的時間也從來只有延後沒有提前、去催請各部堂姿態高傲,這樣一個環節壓住下一個,有一年邊城的將士用血肉之軀守到城中糧草耗盡,也沒等到朝廷的兵器運送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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