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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蘇聽出來,來人不但不是六房裡的,還敢明諷六太太,多半是老夫人直轄。可這趙府水深,她既不沾親,又不帶故,並無半點關心,打算隨口敷衍過去。
然而,一道朗然又驟冷的聲音,如秋氣直降,「請轉告老太爺,今晚趙青河必準時赴宴。」
夏蘇幾乎立刻站直了,望著那人從外牆落下,直奔內門,伸手拽下銅鎖。
銅鎖碰手則墜,就好像它是麵粉揉的。
門外立著兩人,一個年紀大些,一個小丫頭。夏蘇幾乎不往趙府里走動,所以不認識。不過,接下來的事,她能料到幾分。
趙青河莽歸莽,因為花錢大手大腳,常在趙府各處混,認識他的人很多。其中,顯然包括這兩個。要不然,怎會是一副見鬼的嚇煞表情?
真的,死人復活這種事,不是夏蘇膽子太小,而是太匪夷所思。她垂了眼,不再看門那邊,擺弄著香袋上的白穗子,想著不用再戴白,便聽到兩聲驚叫詐屍。
夏蘇不禁冷笑,這世上若真有詐屍,必有鬼神。既然如此,惡人為何不遭報應?
關門聲之後,她抬起眼,正與他相對相看。昨晚太驚,今日天光下,看仔細了,覺得他似乎有點不同。是原本白傻的表情不白傻,還是蠢哈哈的熊身板顯矯健?明明還是斧刻下頜,刀片的眼,崖片的鼻樑——
原來,他的唇型變了,嘴角微翹,下唇恢復飽滿的笛葉形,笑著。
夏蘇記得,那是乾娘引以為傲的,唯一一處兒子像娘的遺傳。
趙青河,她並不情願認下得義兄,數月前出遠門,意外摔下陡坡「身亡」。這時,死人不但復活,居然還對著她笑?要知道,趙青河對她,可不像對他心尖尖上的人兒,一向只拿鼻孔衝著,正眼不瞧,曾還指摘她居心不良。
她,對他居心不良?
什麼居心?
揪腦袋的居心?
若非動不得恩人之子,夏蘇曾想揪下趙青河的腦袋,瞧瞧裡面到底裝了什麼東西。要說腦袋空空,他可非常會瞎折騰,讓她覺得笨到惡劣,也是需智慧的。
「蘇娘……」趙青河的神情似有一絲懊惱,垂了會兒頭,再抬臉,就感覺笑得有些討好,「……泰伯泰嬸呢?」
「趙青河。」她一字一字吐名,蹙眉,不知他為何像個做錯事要取得原諒的人。
他漸漸收了笑意,眸光深深淺淺,觀察她,低聲應著。
「死了,就不要回來。」沒有他人在場,也讓她表達一下心靈深處的哀怨。
他挑眉,頭輕歪,恰好遮去精明穿透的目光,顯得無辜,「我本來是這個打算,但讓你瞧見了。」
他和她頂嘴的時候,說話從來老實。夏蘇不再多說,轉身進屋,拿了褡袋和傘出來。
「出門?」他對大驢的叫門聲絲毫不理,但對夏蘇充滿好奇,任雨淋暗了肩衣,身體立得筆直,巍然如山。
「嗯。」她開門,往旁邊一閃,正錯開撞空摔趴的大驢,神情波瀾不興。
「早去早回。」他卻再笑,無聲,「請你幫我帶廣和樓小籠包兩屜,剛出爐的最好。」
「……」她一腳踏出門檻,因他這話回了頭,又瞧他半晌,眼中疑奇莫明,「……好。」
她出門去,他進門去。
不過,他進的是,她的屋門。
大驢喊,「我的爺,那是蘇娘的屋子,您的屋子在全院子唯一那扇鐵門裡。」
但,走錯門的人,完全不糾錯,就在別人的屋裡轉悠。
倒是送完錢的泰伯僵在門外,一臉不可置信,看大驢的眼神就像對方瘋魔了。
他本想好要怎麼罰這小子,此刻皆拋棄,一聲霹靂大吼,「大驢,你叫誰爺呢?」
天可憐見!天可憐見!蘇娘屋裡那個高大影子是——
☆、第5片 吳家二爺
大驢仍趴著,四肢蹭蹭轉個圈,見到泰伯,就拿出早練習多次的眼淚汪汪,假哭,「泰伯,您可不能怪我,絕對不能怪我,要不是少爺一路上磨蹭,我早回來報喜了。但是,發現少爺還有一口氣的人,也是我,無功還有——」
泰伯衝進夏蘇屋裡。
又一走錯門兒的。大驢聽著那聲嚎啕,爬起來,擦乾假淚,掏掏耳朵,進廚房找吃的去。到家的感覺,不能用言語形容,就算窮破陋破,也舒服啊。
家之外,天地寬。
無風的雨,乖乖讓油傘撐擋,青石板泛天光,亮不濕鞋。清澄烏瓦,洗鍊白牆,水滴石,檐燕鳴,一夜風雨之後,行人的表情安寧且明快。仇英的清明上河圖,終從紙上躍活,而她若沒到江南來,就不知自己筆稚。
夏蘇走得很靜很悄,左手握傘,垂在身側的右手悄動,卻似握筆。某人怎麼死了又活?為何性情變得大不同?這些疑或奇的心事,讓延展於眼前的畫卷一點點擠了出去。只有筆下,她可以決定好壞優劣,要或不要,都握自己手中。
夏蘇悠悠轉過兩條街,就見廣和樓。
廣和樓的東家兼主廚做得浙菜遠近馳名,前後二棟小樓,戲台子和說書場攬各道的喜客,還有賣酒的美娘,懂茶的博士,是蘇州城中數一不數二的大酒會。她來過幾趟,坐得是偏堂茶廳,喝茶到飽,吃飯卻頭一回。
報上吳其晗的名,掌事親自領她去後二樓。這時,一台戲已開鑼,才上來一名粉面桃腮的雅伶,台下立刻爆好聲聲,拍掌似雨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