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7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顧廷燁慢慢走到桌前,倒了杯茶放到炕几上,“你喝口水罷。”

  他端詳眼前這個衰老污濁的老婆子,炕上的被褥污漬點點,應是數日未換了,明明才四十多的人,卻似七老八十的臨終之人,面色cháo紅的不正常,像一支快燃盡的蠟燭,最後爆出幾抹火星——他心中緩緩點頭,的確快死了。

  小秦氏渾濁的目中露出刻骨的怨恨:“你,你,你居然敢到我跟前來!那是你親弟弟呀……你,你居然下得去手……你好狠的心呀!”

  顧廷燁微微一笑:“好說,三弟在我家放火殺人,謀害嫂子侄兒,他的心腸,也不遑多讓。”其實顧廷煒並非他所殺,而是亂箭she死。

  小秦氏像垂死的野shòu,憤恨的望著眼前的男人,那麼英挺,健康,可她的兒子孫子,卻已躺在冷冰冰的棺木中,慢慢腐爛。她怎麼也咽不下這口氣!

  她的生父老東昌侯是個喜好風雅的人,可以一擲千金只為一枚生鏽的青銅門環,生母則性子溫柔,不善理家。小時候的日子多麼好呀,明珠翡翠,應有盡有,每回出門赴詩會筵席,她的排場穿戴都叫一乾姊妹艷羨不已。

  可惜,這樣的好日子只到十四歲。父母的接連亡故不但耽誤了她的婚事,錦衣玉食的生活也沒了一半。等兄嫂接掌侯府時,侯府早是個空殼子,偏外頭還要撐著門面,只好裡頭受罪,處處要減省,減省,再減省。總算顧家大姐夫時常接濟,誰知,後來大姐也過世了。

  也就是那時,大嫂忽跟她提起嫁入寧遠侯府的事。那天嫂子的話,她記得清清楚楚——

  “妹子呀,不是嫂嫂刻薄,叫你去做填房,實在是你年歲大了,好人家不容易找。你大姐夫怎麼待你姐姐的,咱們全家都清楚。你嫁過去他能待你差?別提那個卑賤的鹽商之女了,遲早被休!再說了,你大姐姐留下的人能叫她舒服了?嫂嫂也是為你好,這樁婚事雖眼前瞧著不美,可好處在後頭呢。煜哥兒那身子,唉,實不是個長壽數的,只要你生下個哥兒,以後襲爵的還不是你兒子!白氏生的那個小兔崽子,你收拾不了?”

  嫂嫂舌燦蓮花,她卻心中直冷笑,說一千道一萬,還不是舍不出一份體面的嫁妝麼?嫁給姐夫做填房,就能省下許多。如若不然,嫁的低了,有損侯府顏面,想要高嫁……大姐固然很受夫婿寵愛,卻也壞了秦氏女子的名聲,外頭人總說秦家姑娘慣會恃寵生嬌,又不好生養,是以她才沒能在十四歲前說定婚事。

  繼妻會起奪嫡的念頭,大多是後來老夫慣的;可她不一樣,從嫁入顧府那日起,她就咬牙牢記著,她不能白白委屈做了填房,將來的顧侯必得是她的兒子!

  她仔細詢問大夫,近前觀察,沒錯,顧廷煜的確是個藥罐子,活不長久,那麼攔在她前頭的,只有一個了——顧廷燁。

  “你來做什麼?”她從牙fèng里蹦出字眼,“來瞧我笑話麼!”

  顧廷燁靜靜看著她,好一會兒,才道:“你真覺著三弟慘死,我很快活麼?”

  小秦氏不置一詞,氣憤憤的轉過頭去。

  “到底是骨ròu血親,自小一道爬樹摘果子,我在樹下張著手臂接他,接不住,就用身子墊在下頭,就怕他摔傷……難道我願意眼睜睜的瞧他走上死路!”顧廷燁生出一股怒氣,夾著陰陰風雷,一掌拍在桌上,震的桌上茶碗同同跳了下。

  小秦氏冷笑著轉過頭來:“怎麼?適才被自己兒媳數落不過,你這好二哥,也來替廷煒抱不平,多罵我這老婆子幾句出出氣?好好,你們都是好人,兄友弟恭,夫妻恩愛,只我一個十惡不赦!真有這個意思,早就該把侯府讓給你弟弟!”

  “你,半點悔意也無?”顧廷燁目如寒電,低聲質問。

  “我只後悔一事。早知你賤命硬朗死不了,我就該拼著名聲受損,惹人疑心,也該早早下手,把你弄死了完事!呸!”小秦氏用力噴出一口濃痰,卻只無力的落在炕前地上。

  顧廷燁心中自嘲,緩緩轉身拉過一把椅子,拂袍起袖端坐其上。

  小秦氏猶自不足,繼續大聲罵道:“你這有爹生沒娘養的野崽子,下三濫的鹽商,你娘能有什麼好教養了,呸,也敢望向攀附貴人!怎麼,我現在兒孫俱喪,還怕你不成!”

  顧廷燁也不氣惱,只等她罵的喘氣了,才緩緩開口:“好好的一雙孫兒孫女,說沒就沒了,你精明一生,已知怎麼回事了罷。”聽適才朱氏的話,應是如此。

  小秦氏未料他忽提起這個,過了半響,才咬牙啟齒道:“……余方氏這賤人,我好好待她,她居然……”

  “此言差矣。人家原本好好做著余府大太太,有兒有女,夫婿聽話,受了你誆騙,落的被休棄的下場。怎能說‘好好待她’呢?便是這陣子,殷勤延攬她入府做客,你不也是另有所圖麼?”顧廷燁嘲諷的微笑著。

  小秦氏忽然劇烈的抖動起來,像在砧板上垂死的河魚,cháo紅的面色迅速灰敗如死人,“你,你……難道是你……你害死我的孫兒?!”聲音嘶啞,仿佛索命惡鬼的叫聲。

  顧廷燁絲毫不為所動:“我要為妻兒家小積德,不像你,這種事我是不會做的。”

  “那……”小秦氏茫然,她雖氣的發暈,卻也知道他這會兒沒必要跟自己說謊。

  顧廷燁站起身,背負雙手,在屋內慢慢踱了幾圈,站定在窗前:“余方氏被休後,在娘家也呆不下去,只能到郊外庵堂度日。你本不想理這種落水狗,可南邊頻頻有人送來銀子,每回都是幾大車的吃穿瑣物,說是余方氏的兒女惦記生母送來的。就在那陣,雲南的余嫣然照例送年貨給明蘭。那班夥計原是余家人,因他們不清楚底細,回程時便順路到庵堂前給余方氏磕了個頭。正是這麼兩件事,叫你起了歹意。”

  小秦氏越聽越心驚,枯瘦如雞爪的手緊緊揪著被褥:“你……你怎麼都知道……”

  顧廷燁冷漠的瞧著她:“從你第一日請余方氏到家做客起,我就知道了。”

  小秦氏爆發般的叫喊出來:“那你還敢說沒害死我孫兒……!你這黑心肝的賊子!”

  “我的確沒有。從頭至尾,我只做了兩件事。”

  顧廷燁緩緩抬起頭,“頭一件,我請餘四太太在臨行前,帶著鞏紅綃去見余方氏,將來龍去脈說個清楚。免得明蘭背黑鍋,平白叫人在背後咒罵。第二件,只有頭一回東西是余方氏兒女所送,餘下幾回是我叫人從江淮送來的,假託余家的名頭,連余方氏自己也不知道。於是,你愈發信她在余家還有分量,愈發頻繁的邀約她入府,才給了她下手的機會。”

  小秦氏喉中嗚咽一聲,掙扎著顫抖的手足拼命想撲過去,被顧廷燁輕輕一推,便倒在炕頭上,起不來了,她大口大口的喘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顧廷燁再度坐回椅子,緩緩道:“你自以為口才了得,再度騙的余方氏信了你,以為她也全心痛恨明蘭,想與你聯手報仇——其實都不是,她心裡什麼都明白,且早恨你入骨。”實則,也是這老妖婦不復侯府太夫人時風光,不如早先耳聰目明,才上了當。

  小秦氏像被抽了筋的毒蛇,軟軟攤著不能動彈,嘶啞的扯出聲音:“我,我要去告你……告你,哈哈……英武忠君的顧大都督竟是這般小人!叫你聲名掃地……”她心中怨毒到了極點,直想用指甲生撕下他的皮ròu來。

  “你怎麼告?”顧廷燁冷冷看著她,“收集了得疫症而死之人的衣裳,刮下瘡毒製成粉末,收買這府的下人……從頭至尾,都是余方氏一手所為。我不過是托余府的名,給她送了兩回東西,別說查不出來,哪怕查出來,只消說明蘭念在和余嫣然的qíng分上,不忍看她繼母潦倒無人過問。誰又能說什麼?”

  “你好毒辣的心腸!那可是你的嫡親侄兒侄女呀!你怎麼狠的下心……”小秦氏再也忍不住,拍著炕褥痛哭流涕。

  顧廷燁譏誚的笑起來,“真奇怪,你可以毫不猶豫的置旁人的骨ròu於死地,旁人卻不能還手?你待余方氏殷勤,難道是憐憫她,悔過自己害了她?不是罷,是余方氏說,下次余嫣然再給明蘭送東西時,她有法子往裡頭摻些東西。你才跟她親熱要好的,不是麼?若沒這回變亂,恐怕這就是你原先的打算。”

  小秦氏雙目無神,一動不動的癱坐在炕上,喃喃的不知念叨些什麼。

  想起那兩個孩子,顧廷燁也是不忍:“說實話,我並不知余方氏到底想做什麼。但從我得知余方氏裝作跟你要好時,我就知道她一定存心報復。但凡你有一絲一毫的良知,想到收手,聽弟妹的話趕走余方氏,兩個孩子不至如此。”

  “弟妹說你害死了兒子,害死了孫兒孫女,真是一句也沒錯。”說完這句,顧廷燁緩緩起身,朝門邊走去。

  小秦氏萬念俱灰,瞳孔渙散,頹然躺在炕上輕輕抽搐,嘴角歪斜,淌著涎水,連指尖也動彈不得了。

  看她這幅醜陋悲慘的樣子,顧廷燁忽想幼時的事。

  生母過世時,他還不什麼都不知道,從他懂事那日起,他的母親就只有她一個。那時的小秦氏是溫柔美麗,和善可親,對他好的沒話說,老父追著打罵時,他會毫不猶豫的躲到她身後——他是真心當她作母親的。

  那時,他已隱約知道長兄廷煜是活不長的,小小的他,曾下定決心,若自己襲了爵位,一定要好好孝順小秦氏,愛護弟弟妹妹,無所不應。

  他甚至想,要是自己蠢一些就好了,也許那樣能更幸福一些。

  偏偏他敏銳的很,讀過一篇‘鄭伯克段’,就知道什麼叫‘捧殺’,學過兩天兵法,就懂得如何叫‘驕敵’——為什麼母親拼命往自己屋裡塞漂亮丫鬟,而三弟屋裡的女孩她卻嚴加約束?為什麼她總叫小廝帶自己去煙花酒肆遊玩,三弟卻得日日讀書習武?

  這真是為自己好麼。

  在疑惑中辨認出殘忍,在欺騙中慢慢長大,竟是這樣痛徹心扉,九死一生。

  曾經,他是那樣的信任她,敬愛她。

  站在門邊,他掀起帘子停在半空,“弟妹會將此事告於大堂嫂,然後我會叫人發出海捕文書,請弟妹出面指認余方氏。待余方氏供認落罪,這事就算完了。”

  說完這話,他大步踏出屋去,頭也不回;將這綿延兩代人,糾纏數十年的污濁,欺騙,陰謀都留在身後,就此成為不再提起的過去。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