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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顧廷燁長身鞠躬,笑著道謝:“此番吾家老人能好轉,多虧太醫盡心,這份qíng義我記下了。還望以後太醫再多費些心,幫著指點調養才是。”

  林太醫躬身還禮:“顧侯多禮了,調養之事自當盡力。”他等的就是這句話,然後又表示多日未回,祈告先叫回家,好翻查下醫書典籍,再備些調理藥材過來。

  此事自獲應允,盛紘千恩萬謝的親自送林太醫出門,還叫管事恭敬的奉上一份厚厚的銀封,他很想叮囑幾句‘我老母中毒之事可千萬別往外說呀’,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林太醫何等老道,見盛紘yù言又止,便知其中隱意。其實他很想說,三十年前崇王府眾王孫爭世子之位,都出動鶴頂紅蝮蛇膽了,他不都含糊過來了,好好活到今天;你家不就內宅女眷給老太太下毒,這點事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活像謀反了般,真真沒見過世面!

  不過林太醫面上不露分毫,捋須微笑:“都說老小孩老小孩,這話一點不錯,這越是上了歲數的人哪,就越貪嘴。貴府老太太以後可要節制口腹之yù了,什麼甜的,生的,辣的,儘量少吃。”

  盛紘喜出望外,連連拜謝。暗道這高素質人才就是不一樣,既專業能力過人,又通人qíng世故,還恁會說話。

  送走林太醫,盛紘腳下生風,一身輕鬆的回到廳堂,剛到門口,聽裡頭又有爭執聲。

  只聽王老夫人焦急道:“……親家老太太既已康復,為甚非要揪著你姨母不放呢?不看僧面看佛面,外祖母求你了,那慎戒司是什麼地方?!是人待的地兒麼!你要送你姨母進去,不是要她的命呀!”

  盛紘心頭一震,當即停下了邁進屋的腳步。

  慎戒司受內務府所領,原只用來處罰看管皇親國戚的女眷,後來業務擴大,那些權貴人家中犯了大過錯的女子,雖罪不至死,卻再不能叫現身人前,便統統送去此處。慎戒司可不比尋常流放女眷的庵堂,一旦進去,非有皇命,終身不得再出來。

  那裡便如一個活死人墓,位於皇城一處極偏僻荒涼的角落,不論外頭曾鬧出多大醜聞風làng,所有是非都隨著人一道進去,就此掩埋無形,再無可探聽。

  因事出隱秘,至今他只聽說過兩宗。一是那年仁宗皇帝選妃,晉陽侯夫人為自己女兒能雀屏中選,暗地使人給已內定入宮的錦鄉侯嫡長女下了瘡面花,使其毀容;二是武皇帝在位時,成國公老夫人親自將兩個兒媳送了進去,具體原因卻不得而知。

  迄今為止,還沒聽過哪家女眷進去後有活著出來的,多是終老後將屍身抬出給家人安葬;說句不好聽的,以康王盛三家,想把人送進去還不夠格,大約要寧遠侯府出面了。

  他心神一散,屋裡的話便漏下了些,趕緊豎起耳朵靜聽。

  “……好孩子,外祖母求你了,求你了……我知道你恨你姨母至深,我叫她到庵堂里念佛吃齋還不成麼?我叫她帶髮修行,不然落髮為尼也成呀,再不讓她出來害人了。”王老夫人老淚縱橫,苦苦懇求,“那慎戒司真不能去呀!裡頭要操持苦役,舂米,浣衣,劈柴,吃的都是粗茶餿飯,你姨母一輩子養尊處優,哪裡撐得住呀……”

  長柏道,“慎戒司每年可叫親屬探視兩回,外祖母多去看望,想來裡頭的人也不會太為難姨母。至於苦役……做出這等天理不容之事,姨母還想安享尊榮富貴麼?”

  頓了頓,他譏誚道,“還說庵堂?記得七八年前,姨母不是被送入康家家廟過麼,才半年功夫,外祖母就耐不住姨母哀懇,親自上康家,求著逼著叫把姨母又放了出來。”

  康姨媽對付老母親本事一流,每每總能說得母親心軟,還是國家qiáng制單位可信些。

  王老夫人恚怒道:“你好狠的心!你祖母不是沒死麼?何必非要咄咄逼人?”

  長柏針鋒相對:“祖母幸留性命,一是蒼天有眼,佛祖保佑,二是林太醫悉心醫治,跟姨母什麼相干?姨母可是鐵了心要致人死地的!”

  “可究竟活了下來呀!”王老夫人掙扎道。

  這時顧廷燁插嘴道:“老夫人此言差矣,人有百樣活法。吾家老太太素來硬朗康健,令嬡下毒後,生生弄垮了身子,掏空了底子。原本能活到一百一十八,現下只能活到一百零八;原本能聽戲看舞,爬山走廟,喜笑顏開的安度晚年,現下卻離不得湯藥,興許還終身病痛相伴。這折損的壽數,幾十年的歡悅,請問老夫人,姨母該如何賠?”

  長柏一臉苦大仇深:“妹夫說的是,還有全哥兒,祖母以後怎麼含飴弄孫。”

  “正是。”顧廷燁拍掌而笑,“到底欠了多少,實算不清楚。咱們又不知姨母能活幾何,總不能提前數年請姨母下huáng泉,或是老太太行動不便,總不好真去打斷姨母的手腳罷。索性送進慎戒司,三家恩怨就此勾銷!”

  王老夫人目瞪口呆,愕然不已——盛家哪裡找來這麼神奇的女婿。

  明蘭呆望自家老公的側臉,嘴角抽搐。

  “表弟處置我娘這般利落……”始終靜默的康晉忽然開口,臉上帶著悲憤,“那令堂又該如何呢?”

  王老夫人其實也想這麼問,但小女兒對自己已生了怨恨,不敢說而已;乍聞大外孫開口,原本自覺已脫了身的王氏頓時怒火萬丈,對著康晉怒目而視。

  長柏不慌不忙道:“我娘對祖母不敬,生了不孝忤逆之心,自然也該受罰。我娘將會禮佛誦經,替祖母祈福。”

  王氏鬆了口氣,微笑道:“正是,我打算在後屋辟出間佛堂來……”

  “不是在家中。”長柏迅速打斷。

  王氏楞了下,尷尬道:“是了,我過錯不小,正該在京中尋一處清淨的庵堂……”

  “也不是在京中的庵堂。”長柏看著母親,定定道,“娘要回老家宥陽去,在盛氏家廟裡修行,吃齋,念佛,悔過。除了逢年過節,娘都不得離開家廟。”

  王氏啊了一聲,直直站起來,尖叫道:“這不是坐牢子麼?!”

  長柏一字一句道:“倘若娘不肯,我就辭官去。有母如此,錯了還不知悔改,不肯服罰,我絕無顏繼續做官了。”

  明蘭低頭沉思。

  王氏素來不喜宥陽,嫁入盛家幾十年,在老家待的時日加起來不足一個月。在那裡,她無親無故,只能依靠大伯父一家。鑑於王氏跟堂嫂的關係,想來大伯母很願意嚴厲督促她‘悔過’。另外,兩堂房畢竟親厚,大伯母又不會疏忽了王氏的衣食起居。

  長兄的這個處罰方式極好。

  王氏急了,慌忙道:“……你這孩子,你要挾誰呢!家裡不成,我在庵堂里禮佛不行麼,非要回老家去,我那裡人生地不熟的……”

  “娘離了家人,獨自在盛家祖宗靈前,好好思量,想想祖母,想想家裡每一個人,想想這幾十年來,到底哪裡錯了,到底該不該。”長柏走過去,輕輕撫著母親坐下:“娘是知道兒的,兒子說的出做的出。”

  王氏慌的滿頭大汗,結巴道:“那……我得去多久……”

  明蘭在袖中掰起手指來——從犯謀殺不算,但故意傷害他人身體成立,林太醫說祖母會康復的,那麼,算一半未遂吧;至少得……嗯,五年有期徒刑……

  “十年。”長柏淡淡道,“十年後,母親想明白了,就回來侍奉祖母罷。”

  明蘭暗吸一口氣,咬住牙關——可以偶爾出來過年過節呢,不算量刑過重,不算不算。

  王氏險些背過氣去,憤然一躍而起,指著兒子罵道:“你這孽障!”然後一陣風似的奔出屋外,一路捂臉大哭,竟也沒注意到門邊的盛紘。

  屋裡霎時安靜,王老夫人看著長柏,久久無語,康晉徹底閉嘴了。

  盛紘在又屋外聽了半響,祖孫繼續爭執不休,王老夫人一忽兒哀求一忽兒怒罵,奈何兒子紋絲不動,堅不肯退讓半步。盛紘想了想,覺得還是繞開前廳,到裡屋嫡母病榻前盡孝,端端碗盞,嘗嘗湯藥什麼的,才是正理。

  最後,王老夫人惱羞成怒,拂袖離去,王舅父提出是否可以講拘禁在後屋的康姨媽先帶走,受到長柏的嚴詞拒絕,只好領著另一個外甥康晉怏怏而去。

  明蘭尚不放心,想看著老太太能說能坐才走,顧廷燁看出她不yù此時回家,便十分豪氣的向岳父提出是否能叫他們夫婦多住幾日?

  盛紘嘴裡發苦(當著女婿,還得多扮幾日孝子),但臉上努力作出歡迎之至來。

  這時,海氏滿臉賢惠的來請眾人用午飯,仿佛什麼事都沒發生過,只是小姑子攜姑爺來娘家小住,長嫂細心張羅一頓可口的飯菜,笑語晏晏的布菜派湯。

  對著不孝女兒,腹黑女婿,面癱兒子,裝傻兒媳,盛紘這頓飯直吃的喉噎胃疼,勉qiáng撐過飯後清茶,忙不迭回書房去了。

  壽安堂空房甚多,房媽媽按著明蘭的舊日喜好,迅速布置整理出一間乾淨雅致的屋子,記得明蘭有午睡的習慣,連明蘭喜歡的白糙簟也鋪好了,又見此時炎夏,怕明蘭夫婦出汗不適,還抬了兩大桶溫水在側廂房。

  二人俱是累極,此時對浴,也生不出旖旎念頭,盥洗後,顧廷燁站在屋中看了幾圈,對妻子笑道:“的確舒適,夫人便樂不思蜀了。不知夫人可還記得,家中尚有一小兒否?”

  明蘭趴在chuáng上鋪薄毯,聞言就重重丟了一個竹編枕頭過去,笑罵道:“你別譏我,我也想團哥兒,每日睡在祖母屋裡,夢裡都是兒子!”

  顧廷燁被扔的很開心,捧著竹枕頭樂呵呵的爬上chuáng鋪,明蘭替他解開束起的髮髻,輕輕打散開來,她低聲道,“這回真對不住兒子了,可……唉,實在沒法子,只能顧一頭。崔媽媽和翠袖定會好好照看他的。”

  顧廷燁聽出妻子話里的酸楚,輕輕撫著她的背,“你這回真把我嚇著了。看你平素老實溫吞的樣兒,還真沒想會這般豁出去,就跟變了個人似的。”

  讀了公孫白石的信,當時他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圍封娘家,怒斥生父,qiáng行捉人,誆人,審問,拷打,樁樁件件都是不顧己身的奮死一搏——這還是那個聰明狡黠,明哲保身,永遠不會做錯事的盛明蘭麼?

  這一路奔來,他忽喜忽憂,竟說不出心裡的念頭,只覺得——要幫她,護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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