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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個懷抱溫暖堅實。

  溫暖得幾乎叫人鼻酸。

  於是陡然鬆懈下來的人,喃喃低語的聲音也是酸澀哽咽的。

  他說:「宋見風,為什麼我總是在這種時候遇到你……」

  在他與人發生爭執,緊接著突發身體不適的會所走廊上。

  在他背對戀人和好友,獨自哭得泣不成聲的機場長椅旁。

  在他被難以言喻的疼痛折磨,痛得仿佛要嘔出靈魂的此時。

  似乎每一次遇見這個人,他都是最糟糕和狼狽的樣子。

  只有一次例外。

  被他喚到名字的男人微微一僵,下意識解釋道:「我今天送小霜來劇組,打算吃完午飯就回去,走之前想找地方洗個手……結果看到了你。」

  說完之後,他又凝聲追問:「蘭又嘉,你到底怎麼了?」

  那張往日明媚昳麗的臉龐,此刻沒有一絲血色,有種令人心驚肉跳的蒼白孱弱。

  更令人再也顧不上平常恪守的那些界限和距離。

  滿臉焦急之色的宋見風低頭看著懷裡明顯很不對勁的青年。

  他整個人都在發抖,分明是身體裡有什麼地方痛到難以忍受了,竟漸漸露出一種安撫的神色。

  「我只是有一點胃痛。」他說,「但沒關係……過一會兒就好了。」

  宋見風看著那個顯然是在安慰他的表情,心頭泛開一陣難以形容的刺痛,正想不管不顧地將人抱起來,走向外面:「我送你去醫院!」

  可下一秒,他正要動作的手臂又陡然繃緊。

  「……我不想去。」

  這道拒絕的聲音其實很輕,輕得差點被夏日淒寂的蟬鳴蓋過去。

  卻讓他怎麼都無法忽視。

  「宋見風,我不想去醫院。」

  「別帶我去醫院……我只想洗個臉,你說過的,洗把臉會清爽一點,對不對?」

  他的確說過。

  他也真的做不到拒絕那樣一雙眼睛。

  盛夏的濃烈日光和蓊鬱樹影,都倒映在乾淨清透的鏡面里。

  水池前,身體仍在輕微顫慄著的青年彎下腰,掬起一捧水,想洗去滿頭狼狽的冷汗。

  站在旁邊的男人定定注視著他,寸步不離地守著。

  多熟悉的畫面。

  熟悉得令人心生恍惚,分不清時間和地點。

  越過透明飛濺的水花,宋見風看見對方白皙纖瘦的脖頸,暴露在過分灼熱的空氣中,比那天看起來還要易碎。

  此刻頸間空蕩蕩的,沒有了那抹艷彩奪目的藍。

  蘭又嘉為什麼會一個人出現在這裡?

  他身邊應該是有人守著的。

  又為什麼會胃痛成這樣?

  他的身體狀況看起來很糟。

  ……

  宋見風有很多想說的話,可話到嘴邊,竟沒有一句能問出口。

  因為那個近在咫尺的人,實在太安靜了。

  安靜得讓人心慌。

  洗完臉的蘭又嘉安靜地接過他遞過去的紙巾,小聲道了謝,擦去了滿臉水珠。

  擦乾淨之後,的確清爽許多。

  臉色微微好轉,冷汗不見了,眼眶沒有半點紅意。

  蒼白昳麗的面孔上沒有一滴淚。

  可他卻覺得蘭又嘉在哭。

  ……為什麼?

  在男人尚未理清焦灼思緒,找到可能原因的時候,先聽見了一個出人意料的問題在耳畔響起。

  「宋見風。」蘭又嘉喊了他一聲,接著問,「你為什麼會來劇組當劇照師?」

  他問得輕而平靜。

  其實宋見風早就找過擋箭牌和理由。

  是一個蘭又嘉之前已經相信了的理由。

  可這一刻,他幾乎沒有猶豫,就回答道:「老傅讓我來照顧你。」

  「他說劇組環境複雜,怕你被人欺負。」

  聽到這個答案的蘭又嘉,臉上沒有任何意外。

  只露出了一種有些恍然的表情。

  接著,他喃喃地說:「所以除了這一次,其他時候真的都是偶然遇見,是不是?」

  宋見風啞聲道:「……是。」

  蘭又嘉就笑了。

  他笑著說:「真巧。」

  還說:「我在劇組被照顧得很好,無論是之前,還是現在……一直都很好,謝謝你。」

  宋見風看著那雙陡然彎起的漂亮眼睛,只覺得呼吸一窒。

  「蘭又嘉,你——」

  你到底怎麼了?

  他沒能說完。

  因為蘭又嘉再次開口道:「他還好嗎?」

  「……誰?」

  「聞野。」

  在宋見風被問得猝不及防的目光里,蘭又嘉的神情反而很平靜。

  他頓了頓,又補充道:「或者說……傅聞禹?」

  「他過去是叫這個名字嗎?」

  聞言,男人瞳孔一縮,心頭霎時漫開一陣驚駭的慌亂。

  ……蘭又嘉知道了。

  他還是知道了這件所有人都想瞞著他的事。

  可他為什麼會是這樣的反應?

  為什麼那雙清凌凌的眼睛裡,沒有半點難以置信的憤怒,或是被欺騙的痛苦。

  只有一種很平靜,也很深的哀傷。

  像一捧正在消融的雪。

  任憑旁人用盡力氣,也留不住的雪。

  見他久久不答,蘭又嘉有些不安,再次開口道:「他是不是出事了?嚴重嗎?」

  這份不加掩飾、真真切切的關心,終於令心頭震顫的男人回過神來。

  宋見風嗓音乾澀卻坦誠:「……他還好,受了點傷,不算太嚴重。」

  話音落地,他看見眼前人似乎鬆了口氣。

  蘭又嘉點了點頭,不再往下問了。

  可他竟覺得茫然和荒謬。

  於是他也的確茫然地問出了口:「你……不怪他嗎?」

  蘭又嘉搖搖頭,聲音輕得像個幻覺:「他跟我道過歉的,只是那時候我還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道歉。」

  阿禹早就對他道過歉。

  在那場驟然綻放的盛大煙花結束後,身邊的戀人在耳畔很鄭重地說過:「嘉嘉,對不起,我騙了你。」

  道歉之後,阿禹又說了很多遍喜歡他。

  說了很多很多遍。

  變著花樣,卻滿是真心的喜歡。

  他一點也不懷疑那份真心。

  他只是覺得難過。

  因為那個差點被親生母親殺死的少年,好不容易跌跌撞撞地長大,卻陰差陽錯地重複了母親的宿命。

  所以阿禹唯獨在講述那段往事的時候,聲音顫抖得那麼厲害。

  因為那個燈色昏黃的夜晚,他從睡夢中醒來,卻跌進了一雙寫滿不舍和留戀的眼睛。

  所以阿禹彎下腰,背起他,繞了很遠的路,陪他看了很久的星星。

  那天晚上的星星真的好亮。

  明亮又潮濕。

  而這一刻的宋見風,看著面前這雙明亮又潮濕的眼睛,繼續問:「……也不怪老傅?」

  竟換來一句仍然平靜的反問:「為什麼要怪他?」

  宋見風說:「是因為他,聞野才會找上你……我以為你會這樣想。」

  蘭又嘉卻再度搖了搖頭:「他也不想看到這件事發生吧。」

  就像那一連串讓阿禹失去了父親,又差點死在母親手中的慘烈悲劇,分明跟傅呈鈞沒有關係,他只是乾脆利落地處理了一切,最後卻成了被揣測、被憎恨的罪魁禍首。

  他在別人眼中總是冷酷又強硬。

  可在他愛上傅呈鈞的那一年,在聽見對方終於說了我愛你的這一年,他都覺得那個人雖然看起來很冷,骨子裡其實是溫柔的。

  尤其是在傅呈鈞安慰他說自己也會覺得累的那一瞬之後。

  他再也不懷疑那份沉默的溫柔。

  他只是更加難過了。

  「蘭又嘉,那你自己呢?」

  「……我?」

  「你誰也不怪,為什麼會這麼難過?」

  蟬鳴聲鼓譟的夏日午後,蘭又嘉怔怔地聽著這聲在耳畔響起的沙啞問句。

  也怔怔地看著這個永遠在狼狽時刻不期而遇的男人。

  對方是他昔日戀人的好友,是他如今好友的哥哥,是曾經一起在劇組共事的劇照老師……

  是一個同他沒有直接關係,甚至連朋友都算不上的人。

  卻總能恰好包容他的狼狽。

  仿佛一個萍水相逢、溫柔悲憫的醫生。

  良久,蒼白面孔上又漾開一絲哀傷。

  真切的、彷徨的哀傷。

  「我不知道。」他說,「小霜還在車裡等我回去,孟揚應該也快要忙完回來了……我這麼久都沒有回去,他們該擔心我了。」

  「可是我不能就這麼回去,因為我現在的樣子一看就不對勁。」

  「我演不了今天下午的戲,也演不了明天的殺青戲,我找不到狀態,一定會NG很多次。」

  「我不想回劇組,更不想去醫院。」

  「但我能去哪兒呢?」

  濃烈得令人眩暈的盛夏暑氣里,不知所措的青年喃喃地說著,像是在問身邊人討要一個答案,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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