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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時,其他同事也推開門來喊他們吃飯。

  鄭淮明知道他擔心自己,不想拂了兄弟的好意,勉強笑了笑起身。

  此時正是飯點,但醫院裡每天能按時吃飯的醫護少之又少,偌大的食堂里人還不算太多。

  幾個人圍坐一張長桌,說說笑笑,好不熱鬧。

  鄭淮明面前的餐盤裡,裝了三小份清淡的家常菜:白切雞,青椒土豆絲,和一份炒青菜。

  他不願被同事們發現異常,坐在最邊緣的位置,一口、一口艱難地強迫自己咽下去。

  突然,話題不知怎麼的,扯到了他身上。

  「昨天夏主任女兒送來的那個紅絲絨蛋糕,也太好吃了,我回去在網上一搜,可老貴了!」同事遠遠越過桌子朝這邊道,「哎,老鄭,你真不考慮一下嗎?我們誰看不出來,人家天天往咱這裡跑,就是衝著你來的啊……」

  周思衡心一緊,連忙搶聲道:

  「哎哎哎,人家說不定是暗戀我呢?紅絲絨給我分了兩塊!」

  「得了吧你,趁曉秋不在就嘴貧,看她等會來收拾你。」大家笑,「那蛋糕是切壞了才給你的!」

  突然,一旁三號窗口的師傅吆喝道:「上新菜了,糖醋小排、清蒸鱸魚、地三鮮、桂花糖藕!」

  有兩個同事端盤去加了熱氣騰騰的糖醋小排。

  周思衡也去了,回來時,除了份排骨,餐盤裡還有一份單獨小盒裝的桂花糖藕。

  「你不是最愛吃這個嗎?你多吃點,吃不完拿回去吃!」

  鄭淮明愣住了,目光落在那裹了蜂蜜的糖藕上。

  他生澀道:「謝謝……」

  身旁同事打趣:「老周,你是不是偏心,我怎麼沒有啊?」

  「就是,人家也要!」

  周思衡笑著回擊:「你還好意思吃嗎?昨天不是說這個月剛胖了三兩半?!」

  鄭淮明臉上掛著一絲空洞的微笑,執著的筷子指尖用力到發白,久久沒有動。

  聊天、笑鬧的聲音就在耳邊,卻仿佛是來自另一個遙遠的世界。

  愛吃桂花糖藕的人,不是他。

  她喜好甜食,每逢夏季,大學食堂推出時令菜,最愛的就是這道桂花糖藕。

  可那一份有七八片,她吃多了又嫌膩,便時常糾結要不要買。

  於是,他騙她自己愛吃,每次都會拿上一份,待她吃夠,再將剩下的解決。

  久而久之,在所有人眼中,喜歡桂花糖藕的人成了他……

  -

  深夜,鄭淮明回到辦公室已是凌晨兩點,那盒打包的桂花糖藕仍擱在桌上。

  他靜靜地坐著,不知過了多久,才伸手將透明的塑料盒打開。

  蜂蜜的甜味撲面而來,那小小的盒子裡,盛著一小段塞著糯米的飽滿藕節,被均勻地切成薄薄六片。桂花碎如星子點綴,蜂蜜醬晶瑩透亮,沁潤每一粒米。

  和記憶里是一個模樣,他已經很久沒有吃過了。

  和同事們一起吃的午飯早就吐乾淨,十幾個小時未進食的胃空蕩蕩的,被胃酸腐蝕得有些不適。

  辦公室里已經空無一人,窗簾沒有拉,映著對面急診大樓徹夜明亮的燈光。

  鄭淮明找出筷子,夾起一片放進嘴裡。

  藕片浸泡太久,已經綿了,軟軟的糯米裹滿蜂蜜。

  是甜的……

  這些日子食不知味,這一刻,他竟久違地嘗出了甜的滋味。

  記憶里,是她撒嬌的笑容:

  「最後一塊你吃!好吧……那你吃一口嘛……」

  「甜不甜?我說的吧,就要拿蜂蜜最多的一份!」

  鄭淮明低垂著頭,鴉羽般的眼睫輕顫,幾乎拿不住筷子。

  一片接著一片,這種感覺好似又回到了當年的親密無間,品到了那一絲甜。

  冰涼的糯米順著食管划進胃裡,沉甸甸地往下墜。

  頻繁嘔吐、厭食,脆弱的器官已經很難接受這樣沉重的食物。可他不願停下,斷斷續續地慢慢吞咽著,將所有桂花糖藕都吃了下去。

  咽下最後一口,鄭淮明幾乎難以支撐,整個人伏在辦公室上發抖。

  胃裡又脹又疼,向上頂著心臟,雜亂的跳動聲快從嘴裡衝出來……

  他試圖輕揉,可指尖剛一觸上那團凸起,就疼得幾近窒息。

  再也不敢去觸碰,只能生生挺著。他將額頭埋進臂彎,清晰地感受到那疼痛在肆虐,甚至生出一股無端的留戀。

  那是她留下的痕跡……

  劇烈的反胃感湧上心頭,鄭淮明脊背猛地弓下去,死死地用手捂住了嘴。

  唯一的念想,他不甘就這樣吐掉……

  喉結艱難地上下滾動,他難受到目光渙散,另一隻手抵住胸口,無力地按揉著。

  但身體卻不願遂他的意,胃在本能地反抗著、抽動著,想將無法消化的食物擠出去。

  不要……

  不行……

  冷汗順著臉側流下來,鄭淮明抵著桌面太過用力,電腦椅的滑輪往後滾去——整個人瞬間失了支撐,重重地摔向地板。

  疼。

  砸在冷硬的地面上,五臟六腑仿佛剎那移位,昏天黑地,失去了呼吸的力氣。

  這一刻,他疼得恨不得死去。

  剩著一點蜂蜜的塑料盒也被打翻在地,粘稠的桂花蜜流淌出來。

  時間已經成為了虛無,或許是幾分鐘,又或許是幾個小時……所有的一切都歸於平靜,那高大的身體漸漸蜷縮起來,只餘下忽深忽淺的喘息。

  -

  發現方宜的照片,是在一個晴朗的初夏午後。

  鄭淮明照例轉發院裡的宣傳圖到朋友圈,下拉更新時,里奧出去旅遊的九宮格分享出現在眼前。

  粗略掃過,是些大同小異的城市景色。

  然而,最末一張多人自拍,莫名地抓住了他的視線。

  鄭淮明點開、放大,視線定格時,呼吸聲陡然加重——

  里奧拿著手機,從一個高俯視鏡頭隨性地往後拍,將八九個皮膚頭髮顏色各異的人勉強框進了合照。

  有一張很小很小的臉,擠在畫面角落。

  即使加了濾鏡有些模糊,甚至由於在邊角無關變形,鄭淮明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的模樣。

  方宜笑著,對著鏡頭比著一個剪刀手。

  她用一個玫紅色的卡通發卡別住了齊劉海,手腕上戴著一條細帶手錶。

  鄭淮明佇立在急診樓嘈雜的人流中,任何喧鬧都變成寂靜、嗡嗡作響。

  那小小一角,他盯著看了很久,直勾勾的目光如同一隻飢餓的野獸,貪戀地無數遍描摹她的眉眼……

  他立即存下,手抖地保存了三遍,再將另外八張圖仔細放大,甚至呆呆地站在原地,將里奧的朋友圈一篇篇翻閱到了半年前。

  都再也沒有她的哪怕一根髮絲了……

  鄭淮明回到辦公室,失魂落魄地盯著手機里的照片。

  他點了一個贊,怕她看見,又怕她錯過,失神很久,才想起她早已將自己拉黑刪除……

  方宜平時沒有發朋友圈的習慣,從任何地方都看不到她的近照。

  自從那天以後,鄭淮明每天都會無數次打開里奧的朋友圈,試圖尋找蛛絲馬跡。

  讓他無比欣喜的是,她似乎和里奧在某個創新課程中被分到了同一個小組。

  這個課很豐富,做社會調研、搭紙橋、布置展板……

  熱愛分享的里奧每隔幾天都會發,而這些九宮格的圖片裡,竟偶爾能捕捉到她的影子。

  正臉或合影是很少的,鄭淮明也不奢求,只要是她一個模糊的側面,甚至是貼展板時不小心入鏡的一截手腕,都會反反覆覆地看。

  雜亂的桌子上,他發現了她的水杯,上面貼著她曾經最喜歡的卡通人物小黑貓……

  她合照里穿過的外套搭在椅背上,那椅子上的淺藍書包也是她的了,掛有一個毛團形狀的大眼睛娃娃,和一瓶荔枝味的汽水……

  他找到這個品牌,從海外網購了一箱,吃不下飯時一瓶、一瓶地打開喝。

  鄭淮明知道自己是瘋了,沒日沒夜地研究這些照片,仿佛、又或者說的的確確就是屏幕外陰暗的窺探者。

  後來,已經發展到無法入睡,一合眼就是那些相片在腦海中盤旋。

  在無數個如漩渦般的淺夢中,他仍在尋找著蛛絲馬跡,想多看到一角她的現狀。

  當又一次為分辨出她在畫面中掠過的馬尾辮而欣喜若狂時,他突然意識到——自己這樣是非常卑鄙、無恥的……

  他在用自己的私念玷污她陽光里的生活。

  鄭淮明強迫自己屏蔽掉里奧的朋友圈,妄圖高強度的工作將自己麻痹,替同事值班,一遍一遍熬在操作間練習,主動申請去急診幫忙、出車……

  夜裡回到宿舍時都已是凌晨,倒在床鋪上,往往身心俱疲到無法動彈。

  而每到這時,那手機朋友圈的圖案,都猶如地獄裡的惡魔之手,朝他伸過來,緊緊地扼住他的喉嚨……< ="<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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